【虛詞．2022，來不及好好告別他們】請你不要嫌我煩
奶奶，你知道嗎？在上幾個禮拜，媽媽從香港寄來的包裹寄失了，我焦急得在房間裡哭了三分鐘。但你離開那一天，我沒有哭。
讓我告訴你那天的情況吧。
那天早上，我去了附近的匯豐銀行，因為我無法在網上買股票。職員處理好後，我順便問他有什麼定期存款的選擇，接著他拿了我的身份證，走去辦公室檢查。這時候，爸爸打電話給我，說你心跳停了，叫我趕快到醫院。
我好想立即離開，但我的身份證被拿走了。
等呀等，等了幾分鐘，那職員回來了。我說我趕著離開，他說他會迅速解釋，兩分鐘就好。
他連珠炮發地說了兩分鐘，簡單來說就是利息太低，不值得買。
離開銀行後，我立即上了的士。我忘了跟司機說明路線，他居然走進了觀塘，果不其然就堵車了。這時我手上還拿著一袋廢紙和牛奶盒，因為我原本想去附近的「綠在觀塘」回收垃圾。
好不容易走出觀塘的死循環，終於到醫院了。我在電梯口碰見哥哥，於是我們一起上去。過五關斬六將，登記了無數次，還要做快篩，終於能進病房。
走進病房後，一個大大的屏幕就進入我的視線，它顯示了所有病人的生命跡象和心電圖，路過的人都能看透你的身體發生了什麼，都能預視你還能活多久。我好想找找你的資料，但我看不懂。
轉了幾個彎，終於走到你的病床。你嘴裡插了一條很粗的膠管，連接著呼吸器，一呼一吸都很大聲，臉也被撐歪了。醫生跟我們解釋你的狀況，但我只聽到你吃力的呼吸聲，以及附近的病人在說什麼。你對面那個說要轉身，左邊那位喊著要上廁所。她們都在為基本的生存技能掙扎，而你在努力呼吸。
醫生說，其實沒有呼吸機，你就不行了，有什麼話想說，就趕快說吧。我說了我愛你，要加油呀。還是什麼無法在親人在世時說我愛你的橋段，多麼無聊。
後來，護士說他們可能會隨時衝進去急救，我和哥哥會被撞到，言下之意就是我們很礙事，因此我們就走了。我趕快吃飯和回收手上的垃圾，正當我在九龍灣工業區走得大汗淋漓，爸爸打電話來，說你心臟又停頓了。
我們趕到醫院後，沒過多久，醫生就宣告死亡時間了。人人都在哭，但我沒有。
希望你理解，我真的真的不是冷血，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沒有哭。或許是因為看著你一直受心臟病折磨，不能好好吃飯和睡覺，覺得現在你終於解脫了，所以不太傷感吧。
爸爸讓我跟哥哥先回家，反正也不能那麼多人進殮房。我立即趕去太子地鐵站，因為約了人交收。下班時間的地鐵很擠，人人都在趕回家。
真巧合，第二天就是你生日。全家只有我不用上班上學，所以負責買衣紙。我特意選了好多點心和燒味，因為這一年，你只吃得下粥和酸菜。這時，電台在播放林家謙的《聽風》，輕柔地唱著：「如風來，釋放。」
燒衣紙後，爸爸又叫我和哥哥先離開，因為他要和爺爺討論身後事。我去了旺角一家咖啡店吃芝士蛋糕，吃完以後，天色就變得很可怕，下起大雨，我只好立即趕回家。
那天晚上，就掛八號颱風了。不知道在那個雷雨交加的晚上，你收到那些美食嗎？
你出殯那天，我還一早七點就去附近的麵包店，買了你最愛的奶油栗子蛋糕。你就是那麼奇怪，討厭牛奶卻喜歡奶油。我記得你刁鑽的口味，還能在早上七點買到西餅，很厲害吧。
我們人不多，又沒有宗教儀式，十五分鐘就完成出殯了。午飯後，父母回公司上班，我和哥哥便回家。他向來很節儉，那天居然請我吃昂貴的Godiva雪糕，他說因為我後天就會飛去英國，當作臨別禮物吧。
是呀，暑假快完了，後天我就要回去英國讀書，都還沒有開始收拾行李呢。爸爸千辛萬苦趕在我離開前完成一切程序，不知你是不是也挑好日子，要在最後看我一面。
一定是的，一定是的。在我心目中，你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你很快就學會了用智能電話，還自學如何網購；你跟我喜歡同一部小說，還有看Mirror成員主演的電視節目；你還會在不同渠道獲得資訊，感慨地說七月某個晚上的悲劇太過荒謬，太不合理。
你是個很有趣、很年輕、很有活力的老人家，甚至不曾重重複複地想當年。我這樣把講述那幾天發生的事情，你會覺得無聊嗎？
但我真的好想說，好想這個月的大小事巨細無遺地寫出來。從趕去醫院開始，我就一直都匆匆忙忙的，趕著上地鐵，趕著買衣紙，趕著回家。你也是，好像是等到我回香港才離開，卻等不到我們好好道別，匆匆地走了。
是因為太趕了，所以無法好好沉澱，哭不出來嗎？
我有個朋友曾經說過，寫作能幫她整理思緒。我快寫完了，應該整理好思緒，但還是哭不出來。
你記得以前你送我上幼兒園時，我從來都不會哭，連開學第一天都沒有哭嗎？我只是放學後，跟你說旁邊的男生整天哭著說要找媽媽，真的很煩。
如果離別就要哭得死去活來，那對不起，我擠不出眼淚。我只想像以前一樣和你聊天，把所有話都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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