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為何寫作?創作者的逆行:洛楓對談楊佳嫻 ft.《不合時宜的群像》

報導 | by  陳諾霖 | 2025-10-07

➤不合時宜者的逆行,談思想家羅蘭.巴特


洛楓回憶,2019年的香港,她的生活完全停擺,生活中一大堆沒有出口的問題:城市、疫情、寫作,或是感情的困境,她只好寄望在書中尋找答案。那時,她一邊讀書,一邊寫隨筆,洛楓的寫作目的早已不是回答「為什麼寫」,而是為了「寫下去」,寫,是為了撐下去、活下去。但她坦言,很多時候,閱讀無法給出明確答案,而更像是一場轉移視線的過程。


「好像失戀時去讀法國思想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戀人絮語》,你看完以後都忘記自己失戀了。」她笑說,思緒隨著語言的延異流向另一個世界,再從書中回到現實時,所有的問題彷彿也隨時間變小了。如同詩人飲江所說:「把不能解決的問題放在冰箱裡冰起來,過幾天待它解凍後,發現問題早已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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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思想家羅蘭.巴特


這段經驗也引起楊佳嫻的共鳴。她指出,羅蘭.巴特的特殊文體讓人深受啟發:「理論性的思考,其實並不只能用特定文字表達,理論不是一個方正嚴密的事物,它仍然是從社會與生命中生長出來的東西。」


洛楓從大學時期便著迷於讀理論,卻不喜歡學院將理論視為「工具」的姿態,當時的前輩甚至認為洛楓應在創作跟學術之間二選一。為什麼一定得這樣?洛楓偏不想走這合宜的路。她曾以猶太裔德國哲學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的遊盪者理論分析香港樂隊達明一派音樂中的城市意象,文章刊出後便遭到不少批評,她的碩士論文更一度登上報紙,公開受到質疑與攻擊。


「把不能合在一起的東西合在一起,就是不合時宜。」她直言,自己的寫作常被退稿,也常被批評風格難以歸類。「在香港,沒有人教你怎樣成為一個人,一個作家。」她也惟有在書中尋找啟蒙及同行者,讀到村上春樹如何面對惡評的態度:「要把惡評像吞針一樣吞下去。」讓她更加堅信:「做人不可能討好全世界,那就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鬆動框架界線,談詩人夏宇


洛楓得意地曬出詩人夏宇親贈的詩集,回憶20多歲時以自己的第一本詩集換得夏宇的《腹語術》,至今仍視為珍寶。她特別喜歡書中夏宇與學者萬胥亭的筆談,尤其那句帥氣的話:「別人怎麼看我的書,就像我愛你,可是與你無關!」夏宇面對讀者、批評時的灑脫態度,也成了洛楓解構夏宇詩學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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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起夏宇「五張桌子」的寫作方法,夏宇說自己擁有5張不同形狀、大小的桌子,想寫作的時候,就挑比較乾淨的那張坐下來,弄亂了再換另一張。洛楓將其視為一種書寫方法的隱喻,她自己寫作時也會用到輪轉式書寫法(rotational format of writing):在詩、評論、小說、訪談與其他形式間,不斷流轉交織。


洛楓被夏宇的詩學深深打動,包括在男女二元的邊界上隨意蹓躂,恣意遊玩於束縛寫作者的界線中。夏宇擅長以軟性方式回應束縛,不與之硬碰,另闢蹊徑,將框架拆解、戲耍。


楊佳嫻也對夏宇以「好玩」方式回應嚴肅問題,印象深刻。例如夏宇說起自己不讀詩時,會讀一本叫《秘術一千種》的書,其中荒謬的內容讓她一度深信是夏宇憑空想出來的,後來才發現真有其書。


又例如夏宇曾辦詩刊,其中一期的主題是「來稿必登」,她拒絕一般文學刊物的審稿體制:「為什麼不能有一本詩刊,是所有人投稿我就全部刊登?」可見夏宇對框架的反叛。


鄧小樺認為夏宇的美學觀特別吸引人,例如關於「垃圾」的概念,有些東西原本是廢物,但只要稍作改變,它就能轉化為藝術。夏宇經常以未完成、留白的形式呈現作品,在她的第一本詩集《備忘錄》中的「連連看」設計,就是讓讀者必須參與、補足,意義才得以生成。


洛楓則回應道:「說實話,社會根本不需要文學。文學本來就是剩餘價值,可越處於邊緣,才越享有自由。相反,如果你擁有能被利用的主流價值,就會被更嚴厲地規訓與管制。」她認為,夏宇的策略正是從殘缺的廚餘剩菜中重新烹調出新的意義。


➤站著寫作,燃起對現世的思考,談小說家西西


香港小說家西西有太多極好的作品,然而洛楓在書中選讀西西《看小說》,思考小說家如何寫小說評論。一直以來,學界或評論界多認為評論要客觀、嚴肅、去個人風格,但西西偏不,她以高超的小說技藝寫評論,以活靈活現的「複述」讓評論充滿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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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小說家西西


洛楓分享自己的文章常被人修改標點符號,例如論文被要求不准用感嘆號、不准用破折號。而西西提出:「作家的標點,就是她的符號。」標點不只是功能性的存在,更是一種美學,這細微之處是作家獨特的文法。


西西挑戰既定的規範給了洛楓很大的勇氣,她欣賞西西能看見一般不創作的評論人不一定能察覺到的細節。


談及「文學之用」,西西曾借用法國小說家米歇爾.圖尼埃(Michel Tournier)的短篇小說〈站着寫作〉裡的一段話:「作家應該站著寫作,絕不能跪下;生活本身就是一項工作,應該永遠站著完成它。」


洛楓很認同,她進一步引用香港詩人飲江:「文學不能改變現實,但能改變人的想法,而人就能改變世界。」作家的天職,是憑藉書寫點燃大家對現存秩序的思考,甚至要逆風而行,不能跪下。


➤寫作者的力量與自由,談小說家昆德拉


談及捷克裔法國作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小說的藝術》時,洛楓提到,自己是帶著問題意識閱讀這本書。她想知道,作為一位流亡的作家,昆德拉的書寫說了什麼?經歷極權、顛沛與離散的作家,如何活過來?在閱讀中,洛楓感受到一股深沉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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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克裔法國作家米蘭.昆德拉


「抗爭與寫作有什麼關係?當抗爭發生時,會不會覺得有天一定要寫出什麼?這是不是作家的職責?」鄧小樺提問。


「作家應該是完全自由的。」洛楓回應,強調一位作家若「一定要」書寫某個題材,這本身就是箝制。這樣的期待與過去「文藝服務工農兵」的口號,沒有本質的差異。


作家應該選擇自己想寫的東西,每個時代能夠被書寫的面向很多,不一定要在特定標籤下書寫。她舉例,一位女性買菜、帶孩子的日常,也可以是反映時代的方式。

「我不喜歡任何形式的共同體,因為它會抹掉個體的獨立性。」無論立場是什麼,洛楓都相信,作家應該超越所有體制的限制,作家不該屬於任何一邊,應該站在所有體制的外面。


➤知道自己無家,才不會受苦


洛楓認為,香港人的宿命是漂流。


「家」往往意指「房子」,而在香港的語境中,土地不再與歸屬、根源連結,而是金錢的象徵。土地代表房價、跌漲與炒賣。她觀察到香港同輩或後輩為了買房安家,耗盡一生心力,又有多少人真的能掌握命運?


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所謂的「棲居之處」(shelter),是指一處庇護的地方,收容人以供避難、養育的功能。洛楓回憶起2019年某夜,因道路封鎖而無法返家,流落街頭,最後走進一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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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


那晚,臨時棲居於教堂,那不是家,卻暫時接納了那些無法回家的人。她深刻體會海德格的另一層意義:「有些建築本來不是讓人棲居的,但有些時候,它成了唯一的棲所。」


楊佳嫻提起,在清華大學人社學院前的石階上,刻著葉石濤的名言:「沒有土地,哪有文學。」展現了強烈的土地依戀,文學與其生命緊密相連。她想起在大學念書時,老師以張愛玲為例,表示她離開上海後的創作每況愈下,認為作家一旦離開自己的土地,書寫便難以為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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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大學人社學院前石階上的刻字。


張愛玲的案例,或許呼應了海德格所說「詩意地棲居」(poetically man dwells),她將自己與文學一起帶著走,寄身在文字之中,在哪裡都能落腳寫作──「我雖無家,但我棲居」。


有時候,即使人在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國家,依然無家可歸。正如洛楓讀了海德格的領悟是:「你必須知道自己無家,才不會受苦。雖然很悲觀,但不能不知道。」


文章授權轉載自「Openbook閱讀誌」,原文連結:https://bit.ly/4pXBa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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