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能在詩中發現甚麼?——讀也斯《雷聲與蟬鳴》

書評 | by  徐竟勛 | 2025-03-13

就也斯之於香港文學的地位,恐怕不用再多談——無論是小說、論文、現代詩還是他的研究,都是經典中的經典,啟發了數代香港文學的讀者與研究者。而也斯眾多作品之中,有兩類是比較難找的:其一是青文出版的叢書(尤其是存疑的《狂城亂馬》,這是另一個故事了);其二則是少作。而《雷聲與蟬鳴》初版乃也斯於1978年出版,是他第一本在香港出版的詩集,價格亦自然水漲船高:我記得那天孔銘隆在書展中傳來照片向我炫耀,說他投得了初版的《雷聲與蟬鳴》,我就曾經為此捶胸頓腳,幸得去年香港文學生活館重新再版,這種懊惱方才煙消雲散。


許多我們琅琅的經典也是出自這一部詩集,「香港」一部中更是諸多文學散步活動的「指定入門素材」:〈北角汽車渡海碼頭〉、〈中午在鰂魚涌〉、〈拆建中的嚤囉街〉等等,描述了香港曾經的韶華光景。而許多人在談論這一本詩集的時候,他們的視閾往往是建立於一種也斯對於物象的即物性,包括地景與都市,前述三首都是有關香港的街景,還有諸如〈夜行〉裏火車站旁的天氣與行人,〈夏日與煙〉裏炎夏的天氣,〈瀉酒〉中酒吧的眾生相等等散射的影像,其中詩人所處理的都是有關於「眾生喧嘩」的景象;當然,那是1978年,我們日後所熟悉「後殖民」的主體意識,在彼時還未能夠派上用場,卻早就見到端倪。同時許多詩人都會「悔其少作」,但《雷聲與蟬鳴》作為也斯「少作」的原始狀態,正似是一種愛德華.薩依筆下晚期風格的反向論述:如果「晚期風格」是帶有不和諧、不妥協的特質,那麼也斯就是消解了物象之間的距離,嘗試對讀者展露詩人自己獨特的觀物眼光,在諸多日常的生活片段與都市漫遊的過程中,拓展自身對世界的感知與理解。並且在其中「發現」日常背後的多重意涵,而非人云亦云的接受他人的視閾,將重心置於某個俗套的主旋律之中。


柄谷行人曾經提到「風景發現」,其內核是在於本文中的風景可以視為內心折射後的投影,它並非一種以「外部的視線」去處理物象,相反它會嘗試融合各種物象的狀態,並從中反映出創作者內心的想法,因此亦是一個借由觀物去發現自己的思考過程,是一個由「真實風景」到「詩的風景」的轉碼過程。黃楚喬在〈代序〉中有一個小提問,很值得我們一提:「也斯的聲音,究竟是近雷聲還是近蟬鳴呢?」以「雷聲」與「蟬鳴」去概括詩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詩意的化用,亦代表了它們兩個各有所指:雷聲雖大,可以指稱突兀、變化與震撼,但卻不持久;蟬鳴雖微弱,可以指稱恆常、綿延與細小,但卻能喋喋不休;而「雷聲隱約再響/蟬鳴還在那裏」兩句在〈雷聲與蟬鳴〉詩中不斷穿插,展現了這兩種聲音作為風景的同時在場。在此我們不得不深思,基於一個甚麼樣的理由,我們才能夠聽得到夏日的蟬聲?實際上詩人在開首第一句就已經充分回答了我們——「雷聲使人醒來」——對於詩的風景而言,兩者是依存、襯托的:沒有雷聲,何來蟬鳴?


而詩中提到一個非常有趣的片段:「一個女子走過,摹仿牠的鳴叫/然後雨再劇密,成為更響亮的聲音/但牛仍在站樹下」,這位女子的形象十分生動,排除了雜亂的雷、雨聲,詩人依然能夠聽到她發出的聲音——詩人在此刻意含糊,不知道她摹仿的聲音,究竟是蟬聲還是牛聲,卻造成一種物我交融的景象,隨雨聲漸大,成為人與自然的交響小調。


這個片段裏的一些線索:「牛」、「女子」與「也斯」,亦令我想起了吳煦斌於《大拇指》中刊登的詩作〈到山上看牛〉,當然那並非夏日的雨景,而是冬日未盡的山景,但在處理有關於自然的景象,亦能夠見到其即物性:「這冬天/我們因寒冷醉酒/對逐漸離開的人們/我仍是耿耿於懷的/我們是籬外的山茱萸」,乃至其後牛的「怯怯低鳴」與海鳥的「驚詫」,這種情感的投射亦展現了物我的一體化,某種程度上亦是一種近似也斯的代言性質。


而〈雷聲與蟬鳴〉寫得最為精妙的是最後五句:「在最猛烈的雷霆和閃電中歌唱/蟬鳴是麤筆濃墨間的青綠點拂/等待中肌膚上一陣清涼/因為雨滴濺到身上/而發現了那溫暖」,短短五句之間,感官不停轉換:由電閃雷霆帶來的聲音與視覺震撼,一瞬間移覺至蟬鳴帶來的視覺聯想,成為山水畫間的點綴;同時詩人刻意使用「麤」字,而非常用的「粗」字,亦揭示了詩句之間有意營造的生命力。這種前奏,在之後亦由聽覺與視覺移至觸覺之中,成就一種詩人經常運用的二元狀態:因為冰涼而感到溫暖。


布魯諾.拉圖曾經提到過有關「物的議會」概念,講求人與非人之間的代言性與在場性——詩人的創作過程莫非不是一種物的代言?也斯的發現詩學,某程度上就是為了所發現的風景而代言:〈鬥牛場舊址〉裏的視角由鬥牛場舊址開始,將鬥牛的跑動,聯想成都市化的過程與時代的流動,並於棄置的油桶作稍息:「你可以在板縫窺見/揚起的沙塵早已落定/奔跑着/只有粗生的/草葉/再過去/一堆碳/又一堆砂/和豎立路旁/棄置的大油桶」。這種風景的體驗,是詩人想像力貫輸於空間所形成的一種私密感,將詩人的個人經驗與情感融入詩的創作之中;其後詩人的想像由此處的「鬥牛場舊址」,借助牛的腳步、流動的汽車與靜默的黑色計程車,跳躍至彼處的「美人魚酒吧」、「日本料理」的遊客區。但最後詩人所關注的重點並非熱鬧的它們,而是散佚在都市森林邊陲的一個巨大的汽水模型;詩人對照「動」與「靜」的二元狀態,使得詩歌結構在流變與停滯之間展現了一種張力,既描繪了都市的喧囂與熱鬧,也刻畫了它的沉默與靜觀。但在這個角力的過程中,「鬥牛場」作為「在地建築」的消失,詩人卻毫不着力於這理所當然的主旋律之中,而是選擇打開記憶的褶皺。〈華爾登酒店〉也是一例,整首詩的主旋律明顯不過,就該是作為「在地建築」的「華爾登酒店」,抑或興盛,抑或衰敗;但整首詩的物象,都是圍繞人們的生活化情節:玻璃杯、銀器、桌布、園丁、塵埃、銀匙、布篷等等,借日常的造景來塑造一股日漸頹敗的荒涼感覺,成為一種對於華爾登酒店的「不寫之寫」。


除了風景以外,某程度上詩人亦是為了自己的心靈代言,中國抒情傳統有所謂「在心為志,發言為詩」,即為作者的情感抱負,作為志而形於言。發現作為一種觀物的態度,就是游弋於物與我之間,發現自己在社會之中的位置,以及發現所有日常生活裏幽微的角落——這也許是基於他在香港文學史裏,對於文學論述與創作的堅持,但我亦相信這是一種獨有的詩人意志,君不見也斯的博士論文,就是講到「抗衡與抒情」?而雷聲與蟬鳴表達的不僅僅是自然的聲音如何成為人們生活的間奏,但同時亦引證了詩人如何於日常生活中發現這幽微的四時起伏,所以即便也斯已經離開了這麼多年,它的作品與作為詩人的意志,不啻能夠繼續悠長下去,更能為其代言,永不過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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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竟勛

字閻浮,薪傳文社社員,曾獲大學文學獎、青年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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