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拾遺傳症

小說 | by  彭慧瑜 | 2025-07-05

我終於下定決心,動手執拾女兒的房間。

面對凌亂的房間,我有意識地,把它切割成三個部分。首先是衣櫃,一打開櫃門,衣物隨即排山倒海地湧出,淹沒了素淨的地板。我逐一拾起分類,把破爛,或不合身的衣物放在一旁,準備丟掉。那裏有許多衣服,都是早該丟棄的,譬如那件已發黃的中學校服,女兒總說她捨不得,但她根本不會再穿。然後是床。床上有許多洋娃娃和雜物,從那堆娃娃中,我丟了那隻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小狗玩偶,反正我沒有看過她抱那隻玩偶,這隻玩偶的來源,我也不記得了。最後是桌面。我清理了一些雜物,例如一些多餘的文具,和已經填滿文字的紙張。

這是籌謀已久的事。每當她在海量的物件中迷失,我便告訴她,執拾的必要,但她從不理會。她說,她要利用那些物件,看見自己。「如果丟掉了,便等同丟棄自己。」她如此告訴我。

「但你已擁有太多,你甚至不記得,自己真正擁有甚麼。」我沒有加以指出,擁有太多情感牽絆的她,早已迷失了自我。她沒有說話,我看進她的眼睛,那雙眼睛彷彿在訴說委屈,但難以辯證,或解釋的情感。


***


小時候,我不曾擁有一個房間。我、姊姊和母親住在一個被四面牆圍封,沒有間隔的地方。那是個很小的單位,如果把所有行李都搬進屋內,我們根本沒有坐下的空間。因此,入住的第一個晚上,我們盡力清空物品,只留下必需品。自那時起,母親便不時要求我們清理物品。除了一副身軀,我們都不曾擁有甚麼。

「除了必須的物品,其他的,都必須丟棄。」她指着我,和姊姊的頭,瞳孔倒映我們的臉。我沒有問,必須的物品指甚麼,包不包括我和姊姊。

有天,姊姊在屋內,發了瘋似的找東西,把袋裏,櫃裏,甚至床下都翻了一遍。「我的日記不見了。」她凝着焦急的淚說:「那是我的全部。」

「我丟掉了。」正在處理垃圾的母親冷冷地道。「它佔有了太多空間,妨礙生存。」姊姊的眼睛浮現一陣迷茫,如同在迷宮裏尋找出口的人,突然發現自己原來身處一片真空,在一片沒有出口,更沒有界限的地域。過了一會,她默默垂下頭,把自己摺疊起來,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般,把自己,緊緊包裹在被子裏。然後,她的身體漸漸萎縮,從一個成人,倒溯成一張被子,最後只剩下一個枕頭的大小。


後來,我詢問母親丟掉那本日記的理由。母親淡淡地說:「我讀了那本日記。每翻開一頁,那些文字便好像要從書裏溢出來,把我扯進字海裏。我不受控地突然歡喜,又突然難過,好像掉進了一個,只有回聲的,無底的洞穴。那讓我感到窒息,我的軀體,彷彿要被密集的筆劃夾碎。」

隔天早上,姊姊不見了。母親把姊姊的所有物件,放進一個背包裏,丟掉了。房子空了一角,突如其來的空洞,讓我感到害怕,但母親對我說,家裏的物件的太多了,必須清理,接着便繼續整理房子,把姊姊的碗和筷子放進垃圾桶裏。我跟着她,細細地整理屋內,所有與姊姊有關的物件。忽然,我的口袋掉了一封信,是鄰座當天寫給我的。那是我們之間的小遊戲,我們約定了,每個星期都向對方寫一封信,內容不重要,那可以是分享,可以是抱怨,又或是天馬行空的想像;鄰座只是告訴我,不和我一起的時候,她依然希望,能在信中,看見我的樣子。我把信讀了一遍,裏面寫了她和她的貓一起洗澡的事。輕快的文字,讓我想起了她天真而快樂的臉,可是,母親的目光,從房子的另一端掃視過來,像一支,能夠刺穿所有事物的針,釘在我的臉,和我手上的信件。於是我把紙對折,丟在垃圾桶裏。母親的目光依然在我身上停留,她沒有說過一句話,卻好像在告訴我,在我的眼睛能抵達的地方,你沒有甚麼,能夠完整地保留。在母親的注視下,我走到床邊,把一直以來,和鄰座的所有信件,都丟掉了。當那些信掉進垃圾桶裏,並被其他物件壓過,甚至塗污,鄰座的樣子,便突然從我的腦海裏對折,只剩下半邊。她的五官,分裂成無數個不規則的碎塊,而每一塊都逐漸被空白取代。我努力想抓住那些碎片,重新建構她的輪廓,但她的臉從我的記憶裏,徹底地碎掉了。此後,我再也想不起她的樣子,也想不起我們曾向對方寫過的一切。


我看看母親,只見她的目光,已經從我身上離開。只是,我隱約地,看到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

每當我把物品放進垃圾袋裏,我便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輕盈。有些甚麼,好像一點一點地從內在排除、清空,身體也不再沉重,雙腿可以輕易承載這一副軀體,健步如飛,甚至,我可以像氫氣球般,在空中飄浮。我看向母親,意圖在她的眼睛裏,看見理想中的自己。她對着我,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在她微彎的眼裏,我看到自己變得如紙張輕薄,在空中飄蕩,最後消失於灰暗中。


***


女兒回家後,我告訴她,你的房間已被重新整理。她爬了上床,抱着那隻從小作伴的貓貓玩偶,如重新適應一副身體般,觀察、聆聽這個熟悉而陌生的房間。她的視線在房間的四角游移,本來清澈的眼神漸漸染成,如同牆身的霧白。她轉過身去,蓋上被子,面向牆壁。忽然,我的子宮傳來一陣,像被挖空般的痛楚。

某天,我從街市回來,看見女兒坐在床的一角,獨自哭泣。我不知道她哭泣的原因,但作為母親的直覺是,坐在她的身旁,輕輕撫掃她的背。此時,我的眼睛突然從身體離開,好像從器官中解離般,站在自己的頭殼,觀察自己的臉。我看見了,我的眼神竟然如此柔和,身處雜亂的房間,我的呼息竟然還是那麼不疾不徐不喘不促。那張臉的溫柔,陌生得可怕。這絕不是我所擅長的,我比較擅長丟棄雜物,但我彷彿聽到一把聲音對我說,在脆弱的女兒面前,你必須扮演母親的角色。儘管我從來不知道,一個母親應該是怎樣的;我也無從翻查,自己的母親,到底曾否扮演過所謂的母親的角色。

「你把我的中學校服丟掉了。」女兒直視着我,冷冷地道。我從沒聽過,她用如此冰冷的語調說話,也沒想過,她的眼睛能散發如此巨大的仇恨。淚水從她的眼眶墜下,如墮樓的人,在床單上擴大,漸漸形成一個湖,彷彿直視它的人,都會被吸進一個不見底的深淵。

「你已不再穿校服,它並沒有留下的必要。」我說。


「它代表了我人生中,唯一快樂的時光。校服上還有同學的簽名。」


「它佔了太多空間,妨礙生存。」我不假思索地說,而語出以後,我才發現,這句話是何等熟悉。女兒怔怔地看着我,過了一會,她把身體摺疊起來,蜷縮被子裏。我看着她抽泣的身影,突然感到一陣晦暗,腦海突然生出,擁抱眼前這個,如蠶蛹般脆弱的身體的念頭。只是,她的身體,從腹部開始,慢慢地膨脹,彷彿被塞進了一個嬰兒,不斷撐開她的肚腹。她的四肢,也像充氣娃娃般,被些甚麼注滿了,變得愈發臃腫,甚至變得與軀幹無異。她臂上的神經也好像變成了一條條,又大又粗的蛀蟲,彷彿要咬破她的皮膚,從皮肉中冒出。漸漸地她的床被腫大的軀體掩蓋,接着,四肢延伸至床以外的地方,桌面、椅子、衣櫃⋯⋯她的身體繼續發脹,像一隻巨大的昆蟲,像我湧來,霸佔了我的視線。我連忙跑出房間,站在一堵白牆前,讓空白注滿眼球。

過了一會,我回到女兒房前,只見她已熟睡,身體仍在床的一角,如同平常。左腦告訴我,她身體的膨脹,只是腦神經分泌的幻覺;右腦卻告訴我,幻象對我說的是,我希望她消失,如同母親期望清空我和姊姊一般。


我關上房門,讓厚重的門,把女兒從自己的眼內隔絕。這是從許久以前,就已開展的練習。從前每到需要回家的時分,我總在「家」以外的地方遊蕩,為的只是,迴避女兒那雙幽暗的眼睛。當我轉開住處的鑰孔,往往已夜深,女兒的房間也被緊緊鎖上,那時,我才能卸下妝容,以醜陋,卻自然的臉皮生活。只有在所有眼睛都閉上了的時分,我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以自由的方式流動。只是,早上的時候,我總無法避免,碰上女兒哀傷的雙目。我無法,把她腕上,紅紅黑黑的,如同蚯蚓的印痕,從眼球中別過去,也無法,把她愈漸深邃的淚溝,從視線所及之處移開。她從不分享背後的原因,我也從不點破自己的觀察。這是沉默的契約。她大概明白,我無法租借耳朵,承受她話語裏的重量;正如我也明白,她不希望她的話語,遭受如被清除一樣暴戾的對待。某天,我在她的房間裏,發現一束枯萎的玫瑰;散落地上的花瓣,像極了染上血的眼淚。我看着它們,彷彿聽到女兒的哭聲,和刀片逐格推出,揮灑血紅的聲音。我突然感到腕上一陣燒灼,凋落的花瓣,突然變得格外鮮豔而刺眼,像要在我的瞳孔,復刻她手腕上的撕裂。我把玫瑰丟進垃圾桶裏,把遺落的花瓣徹底清掃。我肯定女兒發現了玫瑰的消亡,但她依舊不發一言。

往後幾天,我特意掩上女兒的房門,也盡量避免經過她的房間,試圖迴避,腦海裏發脹的幻想。自那天起,我發現女兒日漸消瘦,體內的魂,也好像被吸走了,成為一個真空的身體。她好像變得空前輕盈,可是,當我仔細端詳她的臉,卻從她的五官和臉部的各個紋路中,發現了姊姊的重影,尤其是那雙陰鬱的眼睛。當她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發呆,我卻能聽見她的哭聲,在牆壁之間來回反彈,不停進出我的耳朵;當我閉上眼睛,嘗試入睡,我總看見她那張蒼茫的臉。那張臉不停在夢裏擴張,她的身體,也不停膨脹,擠破了我的視線,容不下意念轉移的空間。腦裏還間中閃現母親把姊姊的物件,拿到垃圾站的畫面,還有她收拾時的低語:清除她,清除她⋯⋯

那天,許多許多雜聲,把我從夢裏生硬地扯了出來。我起床刷牙,洗臉,煮早餐,努力維持日常的習慣,但那些聲音,仍在我的耳邊擾攘,強迫我把注意力,放在它們身上。那些聲音,無一不是源自女兒的房間。我再度踏足那個雜亂的房間,房內的物品便爭相向我尖叫:我不想讀下去、他不愛我、我想死⋯⋯源源不絕的聲音,來自四方八面,轟炸我的耳朵。有一剎那,我無法分清自己到底在哪裏。我打開衣櫃,那件露肩的短衣映入眼簾,我彷彿看見女兒把衣服拉下,用肌膚磨擦另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口裏邊哀求他說:不要離開⋯⋯櫃上那本貼滿便利貼的《人間失格》,像在以各種屬於或不屬於她的聲音,注釋那張空洞的臉:我討厭我的母親,我想殺死她⋯⋯體內的每一處,都被一些不屬於自己的事物注滿,彷彿被分裂成無數個部分,與體內另一處發生衝突。一把嬌滴滴的聲線傳進左耳:我愛她;另一把聲音,卻意圖塞滿我的右腦:除掉她,除掉她⋯⋯

我發了瘋似的,把一切掃進垃圾袋裏。每當我把一件物品丟進去,我便彷彿,聽見另一件物品在背後尖叫,迫使我轉過頭去,把它丟掉。我看見那隻貓貓玩偶,便聽見它的尖叫:我要你的耳朵,我要你的擁抱,我要一個母親⋯⋯那些聲音,像一道道符咒,緊緊地捆住我的頭。我捂住它的嘴巴,把它扯開一半,丟在垃圾袋的最深處。我胡亂拾起雜物,拼命往袋裏塞,把那些聲音徹底封印。

當世界回復寧靜時,房間已被徹底清空,像一個,不曾被入住的新房。床上原有的物品一件都不剩,桌子、衣櫃,都不再擺放任何事物。我虛脫地坐在地上,好像重新看到自己在房內走動,清潔的影子;我又好像,看到了母親多年前,收拾的身影。

我離開了那個房間。在鏡子裏,我突然發現,我遺傳了母親,那雙細長的眼睛。兩雙黯淡無光的眼內,同樣有些甚麼在翻湧,但我看不清,那到底是些甚麼。

女兒沒有問我為何丟掉她的物品,她甚至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回來以後,她把頭貼在床上,像在聆聽床的脈搏,又像在,嘗試讓身體溶進床裏。她看到空洞的房間後,只對我露出一抹扭曲的笑容——像是哀怨,又像是感激。我突然想起,姊姊消失的那個晚上,母親告訴我,她的消失是必須的。「人的本能慾望,就是從世上消失。那些物件,只是在掩飾他們的慾望。一旦把物件都捨棄,對消失的渴望便會重新浮現,並佔據我們。」我關上房門,以免自己的目光,觸及女兒逐漸萎縮的身體,和心室裏,藏着不忍,愧疚和無力的地方。

隔天早上,女兒不見了。空空如也的房室,再也找不到任何與女兒有關的痕跡,甚至一根頭髮也沒有。我躺在她的床上,感受僅餘的,女兒淡淡的氣味。我模仿她的姿勢,閉上眼睛,把頭貼在床上,感受自己的四肢,逐漸溶化,成為床褥的一部分。我忽然感到一陣,熟悉的輕盈,身體好像變成一張紙,以最自由的狀態,在空中飄舞。


陷入很長很長的昏睡前,我想起了,母親眼中,我逐漸飄離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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