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姨站在凳上,捻著膠帶的一端,踮起腳,把它從玻璃窗的左上角斜貼至右下角,又撕了一塊差不多長度的膠帶從右上黏到左下。Akhir-akhir ini akan berangin[1],天氣報告說。整間店屋的窗貼滿交叉。陽光打進來,影子疊合成籬笆似的一張網,把整棟房子團團圍住。砵──咇──賣牛丸的小販緩緩地騎著摩哆,慢慢放鬆捏著喇叭氣囊的食指和拇指,拖長鳴響──砵──咇──Valencia環抱著Michael的腰,他緊執著摩哆的手柄,拉柄加速換檔,颼一聲,超越了小販的摩哆。
Michael先把Valencia送下車,再駛近店屋旁邊一輛木頭車。那裡掛著許多不同形狀的瓶,瓶內汽油的顏色各異,有藍有黃又有綠。Michael掏出兩張皺巴巴的紅色印尼盾,買了一瓶黃色汽油並把它倒進摩哆的油缸,然後把摩哆停泊在店屋底層的維修鋪內;Valencia剛回家,嵐姨便吩咐她到廚房洗菜、洗米、煮飯、炒菜……Makan apa ya[2]?嵐姨打開冰箱下格,從中拿出用醃料掩蓋雪藏味的雞柳,答Valencia,ayam[3]。米,食飽了無?嵐姨瞥見Michael從走廊經過。Michael不耐煩而拗口地應了她一句「食飽吔」,便上樓梯回房間休息。
黃昏把窗框上的交叉照得又長又闊。蜻蜓在枝頭旁徘徊紛飛,襯得樹影格外婆娑。Ida坐在維修鋪內一角,在木凳上待了一整日,聽了一整日的廣播,呆望了一整日外面的街道,臉色鐵青,跟維修鋪內的機械混為一體。Ida心裡默唸了一句,Hari ini saya berhenti bekerja[4],就上樓洗澡。飯煮熟了,菜炒好了,嵐姨也為雞柳勾了芡,Valencia自覺地在餐桌上擺放匙羹、碗筷和不銹鋼食盤。一切靜候一家之主Ida洗過澡後下來開飯。Ida不愛用蓮蓬頭淋浴,倒喜歡重複提起水殼到缸中盛水,把水淋在身上,洗去沾滿灰垢的身體,像進行著某種洗禮。㘔飯,㘔飯。嵐姨每日總會待Ida洗過澡,爬樓梯下來時,才喊大家來吃晚飯。
Vivi,天光日當晝去商場,好無?嵐姨盯著Valencia問。Valencia放下盛著飯菜的匙羹,望向嵐姨應,Mengapa[5]?兜愛去買菜,見朋友,食飯,好無?Harus pergi ke mana[6]?Supermal Karawaci。嵐姨又瞧了瞧Ida。Ida沒理會她們──疫情以後,他就這樣封塵似的等客來;每一個星期,頂多有一兩個客來補呔,換機油和油隔──他把臉洗淨後,還是一臉暗啞;他徐徐應了一句,Ingatlah untuk membeli anggur[7],晃動著喝掉了大半的Bintang牌啤酒罐,吩咐她們記得替他買酒。Bukankah kamu harus pergi ke sekolah besok[8]?Michael嚥下雞柳後問Valencia,她愣了一會答,Tidak perlu[9]。
飯後,嵐姨叫Valencia去梳洗,今日不用幫忙洗碗。她一個人在廚房邊洗碗邊打電話給朋友麗娜。麗娜,天光日,摎你兜共下去唐格朗商場食飯,好無?她知道她從香港返來,知道她從未來過唐格朗,知道她們只在朋友兒子於椰加達辦的婚宴上打過招呼,彼此交換了Facebook帳戶,根本說不上甚麼朋友,但她還是想試試看。兜直直係自家人,嵐姨總這樣覺得。
喔。喔,喔。喔──風勢不凶,只是把鄰家養的公雞的啼叫刮得斷續;日夜難分,風也刮來密雲,黑壓壓的籠罩著唐格朗上空。米,你過韌床,上班就會赴毋掣哩……任鬧鐘怎樣吵也沒用,唯有嵐姨拍門叫喊,Michael才會醒來。急忙梳洗,吃過嵐姨為他塗了榛子醬的方包後,就奪門而出,駕摩哆上班去 。
嵐姨扭開收音機,聽著電台廣播為家人煮早餐。翻開門鉸生銹的廚櫃取出茶罐,捏著匙羹刮取罐底僅餘的碎茶屑,為Ida泡一杯他早上愛喫的紅茶。燒沸平底鑊上薄薄一層菜油,煎兩塊焦邊荷包蛋,分別夾在對摺一半的方包之中。Valencia那份放在碟上,自己那份做完便拾著吃掉。
Hujan akan terus turun dalam beberapa hari ke depan[10],天氣報告說。落水哦,嵐姨喃喃,捧著平日擺放在雜物房中的擋水板,把它們逐一圍鋪在店屋四周。Ida呷了一口紅茶,才望見她搬板的窘態,立刻前去幫她鋪板,並為它們堆上沙包。留了一個小口,讓人出入。
嵐姨起程見麗娜一家前,著Valencia要好好打扮。她替她噴香水、梳頭髮、塗粉底、抹唇膏、配襯飾……Valencia穿了一襲本想在畢業日才穿的連身裙,著了一對烏亮的仿皮平底鞋。嵐姨則在衣櫃找出那個她很少揹的名牌手提包,她如常穿碎花襯衫搭棉質長褲。她倆在衣衫上再穿兩件膠袋似的雨衣;Ida在嵐姨開摩哆載Valencia出發之前,跟她耳語了一兩句,Kamu benar-benar harus menjualnya?[11]Ya[12]。煙雨濛濛,嵐姨駛得格外慢,駛經的店屋、工廠和商場,都只見輪廓不見色彩。
嵐姐──麗娜向嵐姨招手;她的模樣,幾乎跟Facebook頭像沒兩樣,麗娜想,只是頭像用了濾鏡磨皮,模糊了她的臉紋。當麗娜一家人看著她倆靠近時,都神情愕然地瞥了Valencia一眼。嵐姐,我老公智,我個大仔阿靜,我個細仔阿文。麗娜,同你介紹,妹子么,Vivi。Hello,my name is Valencia,Valencia說起英文來有點蹩腳,Nice to meet you──guys,她咬了咬上唇。智和阿文在後方,望了望 Valencia,又望了望旁邊服裝店內的人偶;阿文跟智耳語,真係好似嗰邊個公仔,只係佢無包頭──噓,咪咁失禮,智拍了拍阿文的手臂,叫他別再繼續說。You too,阿靜按文法課本上的答法應Valencia,I am Petter。Vivi,阿文,好好自家同人打嘴鼓,交陪,嵐姨邊說邊齲齒笑。麗娜得體地嘴角上揚,露出微笑 ,暗自猜度嵐姨帶Valencia來的用意。
嵐姨帶Valencia和麗娜一家,經過連鎖日式炸豬扒餐廳Kimukatsu,到美食廣場裡的HokBen吃午飯。分請,嵐姨跟麗娜說,到兜來香港,分你請。嵐姨和Valencia只點了一客沙律和一客壽司卷。麗娜見此,便向丈夫和兩個兒子打眼色,點了兩客雞拉麵和兩客牛肉飯。他們點的都印在午市特價推介那頁。嵐姨跟麗娜用客家話聊起自己的近況和親朋的是非。爺哀死後,她跟她訴苦,屋家人為爭老屋,樹帶皮,人竟不帶面目,挨生挨死,敢死不遷……她想說服她,跟你講,介紹你來買屋,唐格朗個屋,很便宜,地方又很大,很多餐廳分你食,很多地方分你玩,很適合你兜人來休假……她想她明白自己,或可憐自己。嵐姨見麗娜邊虛應她的話,邊收拾好桌上的碗筷和餐盤,把它們逐一放到回收架上;她還望見Valencia和阿靜無聲對坐著,自顧自玩手機,心想妄心機,只好先買單。
嵐姨想試試看,她叫Valencia帶麗娜一家去商場內的樂園玩耍。阿靜和Valencia一起玩了好些遊戲,獲取了不少票券。但嵐姨很清楚他倆臉上雙頰蘋果色的紅暈,只會越發演變成熟爛了的褐色,因為它源自尷尬;麗娜每次聽完嵐姨的話後,只安慰了她一句兩句,婉拒了她的任何提議。人帶面目樹帶皮,嵐姨心想,到了這個地步,就毋好再過妄心機。嵐姨和Valencia在商場正門麗娜一家人上了網約車後,便手持單據到服務站換取免費泊車時數,駕摩哆離開商場,到街市買菜。
一路上雨勢不大,仍然只讓人看見樓房的輪廓;嵐姨遙遙望見一所祖屋似的房子──它被水淹浸得破爛不堪。摩哆兩柄和尾部掛了嵐姨一家兩周份量的菜。砵──咇──嵐姨看了看倒後鏡,發現賣牛丸的小販在她倆後方──砵──咇──他駛得比平日快,可能是嵐姨的摩哆太重,駛得比平日慢的緣固。嵐姨望了一眼Valencia,才察覺到她眼眶有水滴流下來,呼吸斷續,緊貼著她的胸腔仿似在抽搐。Apa yang terjadi[13]?Tidak ada yang terjadi[14]。
她倆回家後,Ida把當日賺來的一半錢遞給嵐姨──每逢雨天,他每日總有三四單生意,他們不是找他換呔,就是淋過雨後機件故障要他維修──他還買了一大袋牛丸。Makan bakso daging sapi[15]?Ida從濕漉漉的膠袋拿起一罐冰涼的啤酒,撬開它得意地喝得滿口泡,泡沫還沾在雙唇時問Valencia; 她的眼角有水劃下來。Saya makan[16],她擦掉眼淚 ,笑著應Ida。
[1]「近來會刮大風」的印尼文
[2]「吃什麼」的印尼文
[3]「雞」的印尼文
[4]「今天我停止工作了」的印尼文
[5]「為什麼」的印尼文
[6]「去哪裡」的印尼文
[7]「記得買酒」的印尼文
[8]「你明天不用上學嗎」的印尼文
[9]「不用」的印尼文
[10]「接下來幾日會持續下雨」的印尼文
[11]「你真的要把它賣掉」的印尼文
[12]「是」的印尼文
[13]「發生了什麼事」的印尼文
[14]「什麼也沒發生」的印尼文
[15]「吃牛丸嗎」的印尼文
[16]「我吃」的印尼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