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界最少有一百一十八種元素,其中液態元素很少,因此當Iron Man在他的原初洞穴造出那個救命也助逃的小反應堆時,就沒能選用液態元素。他用的是固態的鈀,原子序四十六。嚴格來說,這個鈀反應堆不是Iron Man造的,是而它創造了Iron Man,就如上帝把一口氣吹進泥造的肉體,人就有靈魂了。Iron Man是Tony把一口氣吹進自己的血肉之軀,他才能進入金屬造的金甲之軀。Iron Man是cyborg,這事不必討論,值得人類用靈魂思考的是,生命可以是用金屬造的嗎?換個說法,生命不由熔點為0°C、沸點為100°C的液態水構成,而讓在標準地表狀況下堅硬固執的金屬家族作主。Iron Man體內的鈀,至一千八百度也不會化成液態,到他後來的艷紅裸甲,溶點肯定更高了。
但Iron Man 一直致力變成水,而不是變成風。科爾賀(Paulo Coelho)小說《牧羊少年奇幻之旅》(El Alquimista, 1988)的煉金術士,要牧羊少年學會變成風,否則,少年便會死去。Iron Man早就變成風,超越了引力的枷鎖,連宇宙真空也不怕。他的問題是:他無法變成水。
Tony是科學家,大概沒怎麼讀過如水一樣、又不寫英文的法國哲學家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水是人心的「物質因」,這是巴什拉在《水與夢》(L'eau et les rêves, 1942)一書中的論斷,也是肉體人類的古智慧。水不定又幽微,在憂鬱與死亡的邊緣,我們遇到水。所有關於生命流態的事,都只能跟Tony有關而不干Iron Man的事。有一次Iron Man差點從蟲洞裡回不了來,此後Tony便一直患憂鬱怕死亡,每每要逃回變成Iron Man,才能得到安寧。巴什拉約摸表達著一個意思:心物二元其實都是物質,那只是固態與液態之辯證,因為水就是心,是情感,是起伏,是變動不居,越界又回溯的反覆跳躍。Iron Man強大,它(純固態的Iron Man,不是「他」)的生命感很弱,有時連小辣椒、彼德或羅德都隱約注意到,沒有Tony在的Iron Man,只是一副Full Metal Jacket,全金屬殺人機器,固態液態的哲學性矛盾,導致「Iron」-「Man」這個命名,本就置於一個難以調和的生命狀態。
Tony要讓Iron Man變成水。
要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只有兩個方法:超越一百一十八種元素沸點的極高熱,或進行階級革命。在Tony意外跌入阿富汗山區洞穴之前,他是一個愛國軍火商,集國家、軍隊和資本主義於一身的體制硬點,但私下,他卻是個花花公子,固態體制底下的液態私密生活。老鮑曼(Zygmunt Bauman)是液態社會學專家,他所寫的書名字中有「液態」(Liquid)一詞的,儼然就是他的簽名。液態愛情、液態生命、液態恐懼、液態時間、液態邪惡,還有現代性,《液態的現代性》(Liquid Modernity, 1999),正是老鮑曼的成名作,點出了現代體制並不如想像般硬如金屬,而是流動、輕薄、游牧化。當Tony成了Iron Man,第一件是就是把他父親留給他、堅固無匹的史達王國液態化,此後他就開始從體制中解放出來,他拒絕讓Iron Man收歸國有,寧可加入The Avengers,當一群超級遊俠浪人的其中之一。
把他們說成是英雄,是錯誤的。英雄正氣而硬堅,但另有一些大能之士,則是液態的。西方有騎士,中國說遊俠,在巴什拉的當代法國,後來出了一個叫德勒茲(Gilles Deleuze)的牧羊少年式哲學家。他拿《反俄狄浦斯》(L'anti-Œdipe, 1972)作書名,以去除疆域的遊牧(nomad)精神,視為他的哲學機礎,他甚至杜撰如「無器官身體」(corps sans organe)、「欲望—機器」(les machines désirantes)這些令人心癢的概念。後來Tony把改良 Iron Man的金甲看作比拯救世界和泡妞更重要的事,改良方向不在於如何加強Iron Man的火力,而是怎樣更遊牧地變成Iron Man。他用過旅行喼作甲,試過將甲拆件遙距發射再組裝,又拿過手錶跟飛機椅上的指頭孔來穿甲。最後,他乾脆收在柔性的衣服裡,按一下鍵,拉一下繩,衣服就「變」——而不是「裝」或「穿」——成了甲。Tony叫這作納米技術,說穿了,不過是將金屬流體化,而不用達到沸點。
至此,金甲才成了Tony的器官,金屬也不再拘泥於它的固態了。據說物質之所以是物質,並不在於它有固液氣三態,而是粒子關係鍵(bonding)的構建,固態鍵強而穩定,氣態鍵則恍若無鍵,只有液態,鍵與無鍵之間,有濃稀之別又不失自由。李小龍說到若水(be water),前提是即使水液幻化不定,無形(be formless, shapeless)但有相(phase),杯水有杯形,壺水有壺形。納米Iron Man可隨時成炮成盾,又不失其整體相貌。
抽刀斷水而不斷,卻把刀鋒卸盡。Iron Man早已變成風,然後他又以畢生之力變成水。與敵人之剛性、世界之剛性相比,水才善利萬物啊。上善若水,是老子《道德經》(先秦)說的,也是真俠之法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