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歲晚,長居於離散核心的外圍

散文 | by  鄧正健 | 2023-01-21

年近歲晚,最常聽說的話就是「年近歲晚」,紛紛擾擾的提醒我們,要過年了。歲晚要做什麼? 辦年貨、約團年飯、行花市吧。而在這兩周,唯一讓我比較感受到歲晚氣氛的,是娜拉問了我一句:「Chinese New Year is coming?」娜拉是英國人,是我來到這西英格蘭小鎮後才認識的朋友。她知道「Chinese New Year」,可能因為她是教書的,多元文化就在教程裡。不只「中國新年」,尚有印度教排燈節,猶太教逾越節,以及其他,都約略講講。況且一般英國月曆中都有標示,我家月曆上就寫上「Chinese New Year (Chun Jie),娜拉知道,自不出奇。我於是回答她,「Yes, next Sunday.」 一邊在想,要不要跟她解釋Chinese New Year、Chun Jie跟Lunar New Year的分別,以示香港人離散群體之間的政治正確呢?


我還是忍住沒說。


娜拉不提,我幾乎忘了快要過年。在居英港人的群組中,我收到大量英國年宵的消息,有一條標題更是赫然寫著「似去咗維園」。報導說,年宵逼爆,要排隊入場,多款港式過年食物有售不在話下,揮春、利是封、參茸海味、社運文宣紀念品、連Mirror應援物都有。當然,「似去咗維園」只是主觀修辭,香港人行年宵,維園是不可逾越的峰頂,我自小就年年行維園花市,行了四十年。自古曾經滄海難為水,總有著「非維園不是花市」 的情結,我猜想居英港人或多或少都有此情結,才將一個在室內搞、只有幾十個檔的小年宵想像成維園。


不過圍爐無罪,鄉愁亦然。


可惜我不能親歷這個鄉愁情境。也是在群組中得知,港人年宵都在大城市,倫敦、曼城、伯明罕、列斯、雪埠,而距離我居住的西英格蘭小鎮最近的港人年宵,是在碧仙桃,僅車程就大半小時,連尋路泊車,一個半小時免不了。是故我跟香港人在英國的歲晚氣氛距離有點遠。我住的小鎮,自然沒唐人街,只有兩所貨倉形式經營的小型華人超市(俗稱「中超」),一間賣各種亞洲食品的「亞超」,跟一家新近開業的港人茶樓。近日我到這些中超亞超買嘢,都是稀稀疏疏的,沒什「辦年貨」之感。


物以罕為貴,英國的香港人買華人貨品,食材、港台中出產食品,說難不難,說易呢,又不可能達到家住香港時那種絕對方便之萬一。貨品抬價、選擇少、來貨期不穩定,不用過時過節,就是平日,想買點吃慣的食品,當看著零落的貨架,英鎊港紙換算一下,雞肋之感油然而生。於是我跟妻很快就得出一個生活原則:別執著於買到原物,嘗試在英國本土超市(「英超」)裡找替代品。食物可替代、用品可替代、連生活習慣和傳統習俗,沒說過不可以替代的。


於是在熙熙攘攘的離散過節氛圍之外,我嘗試找尋一種個人而恬靜的過年方式。花市不行了,年貨也不特別買。只有妻買了些食材,準備做蘿蔔糕;我則在未開箱的船運貨品裡,找回僅一小包的利是封,又在文具店裡買了一叠 red colour的 A4紙。


做蘿蔔糕跟做任何中式港式菜色和飲料一樣,難度在於買食材。白蘿蔔,粘米粉、澄粉、臘腸、蝦米,要在香港買的話,下樓,走入百佳惠康,十分鐘買好;欠哪樣的,走過旁邊街市,定可補回。但年近歲晚,滿街都賣年貨,蘿蔔糕更可能是買現成的,或總有親友做來贈送,這就叫過節氣氛。在這個西英格蘭小鎮呢?鎮上沒wet market,中超又一時間白蘿蔔沒貨,就到英超買兩條英國radish湊合湊合。看過有Youtuber教路,改用莎樂美腸代替臘腸,妻說不知這是什麼玩法,但我說:一試無妨。其實確實不是買不到臘腸,還是那句:貴,選擇少,也常缺貨。再說得簡單點,就是:沒香港方便。


至於red colour A4紙,我把紙打直裁開一半,當成是揮春紙。孩子們畫畫用的marker pens裡有黑色,也有金色,就拿來寫揮春吧。孩子們年紀程度不同,我教小女兒寫「大吉大利」,也教大兒子將「招財進寶」合併成一個方塊字,我自己亦湊興寫一兩張。只是中文書法向來不是我家家學,字體他人見笑,純粹玩玩而已,就當順道教孩子寫漢字。


問題是,英國是否沒有揮春賣/拿?是否沒有揮春大紅紙和毛筆墨汁賣?有的,在amazon.co.uk,不過當然是勁貴了。而我相信,大城市的港人商店、唐人街、或港人網店,亦不至於買不到。但應合我身處西英格蘭小鎮那淡泊得像是不曾存在的歲晚氣氛,我笑一笑,就用上了平日之法:能以本土之物代之,則代之,不強求複製舊日的港式經驗。


相較於Chinese New Year跟Chun Jie的政治不正確,也許我更想跟娜拉解釋的是,我喜歡英國的聖誕節多於香港的Lunar New Year。一為異國情調,二來我也要為我的離散經驗圈定一條界線。所謂diaspora ,無非是離鄉背井後,再投入鄉愁情緒。如果居英港人可以稱之為一個「離散群體」的話,面對著這類以港式生活文化為向心力的認同感,我反而另有一種離散感。我確是刻意避開大城市,也努力盡快以某類英國本土生活,代替熟悉港式生活,但同時又不刻意強行融入英國本土社會,以保留一種若即若離的「香港身份」 。我跟家人過新年,但避開離散群體的鋪張,轉而選擇以個人的離散面對集體的離散,姑稱為diaspora(s) in diaspora吧,離散中的離散,長居於核心的外圍。


年近歲晚,今年終於不用到銀行唱定紙幣封利是了。我所認識的香港朋友,沒一個居於這小鎮;孩子年初一周日放假,年初二如常上課,正如行花市,拜年也不是我們今年的過年活動了,利是自然不用多封。我只在那小包利是封裡抽出六個紅撲撲的,再在銀包裡抽出六張金黃色十英鎊紙幣,一封一張的封好,待大年初一,便派給三個孩子。從今以後,他們再沒多少利是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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