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樹」的根部——悼老人大江健三郎

其他 | by  鄧正健 | 2023-04-06

大江健三郎首先是一個父親,還是一個小說家?那天我收到他逝世的消息,不期然想到這個問題。當然在所有可以讀到的訃文中,都首先稱呼他為「小說家」。日本小說家,我讀大江的文字也主要是小說,但又不只於此,尤其是我一旦想到,在他的小說背後,總還有一個不靈活但安靜的身影:他的兒子大江光,一個常被大江健三郎稱為殘障兒子的長子,我也無法不逼視他是一名「父親」這一事實。可是在訃文裡,沒說到大江健三郎「因病」而逝,有些華文媒體說他「因衰老」而逝,也有說「因高齡」,我則聯想到「高壽」一詞。大江生於1935年,據其家人公佈,他辭世之日是2023年3月3日,安葬後才對外公佈。於是我又想到大江有一部小說叫《靜靜的生活》,原型是他女兒照顧其殘障哥哥的故事。而今竟也套用在大江離世一刻了,靜靜的生活,然後靜靜的死亡,享年88歲。


至此我才開始了解自己對大江健三郎的感覺:他首先是一個老人。曾跟友人戲言,好像沒怎麼見過大江年輕或中年的照片,看到的大都是他詳和老者的樣子。的確,大江其實算是三島由紀夫一代的小說家,三島像是很久以前的人了,年輕,健美,照片卻是黑白的;而大江則因高壽,創作歷程也極長,在我開始接觸他的文字,讀他的創作時,他已是一名老人,一名在我這代人裡是一名老人的小說家。


世界或許像某些哲學或科幻所講,年老的意識跟孩子的意識會在某個無可預計的時刻相遇、連結,其中的紐帶可以是內在或外在、個人或集體、共時或歷時,或甚是超越線性時間,返祖還童、以及在死前或死後重生。我在大江去世後重讀了他幾部散文集,內地出版商將這幾部的譯作包裝成系列宣傳,說是「人生成長系列」,乍聽似是心靈雞湯一類通俗讀物——但大江當然有他的深刻。我暫且拋開他諸多傳世小說、歷史札記、還有曖昧日本等的文學政治論述,只想聆聽他作為老人所說的話,一個向死而生至走近終點的心靈,尤其是我總記掛著他念茲在茲的「孩子命題」:他的殘障兒子光(其實今年他已59歲了),他老人眼下的未來孩子,還有他所回憶,原自他童年、與廣島原爆一代童子。


我重讀的散文集有《致新人》,台譯《給新新人類》,書中大江清楚講了「新人」的提法來自《聖經‧以弗所書》。基督通過將肉身釘上十架,製造出一個「新人」,終而消除對他人的敵意。因此「新人」是指給對立雙方帶來真正和解的人,並將「新人」形象傳遞給子孫後代。這本書的文章,是大江以老年人的意識去寫,也想像讀者是未來的新人、孩子、後代,他希望「你們」努力成為新人,彼此消除敵意,達成和解——而大江自己作為「舊人」、老人,卻自認已無法成為「新人」了。 他說,自己在看到2001年九一一恐怖襲擊時,就清楚知這一點。


和解即重生,重生即和解。如果基督通過重生以達成人間和解,即是說,跟別人和平地「共同生活」的前提,就是「個人的重生」。大江性情上不是教徒,卻像是對宗教意識有深刻體會的存在主義者,他在很多小說裡都寫過當代日本的宗教問題,卻不將宗教視作社會現象去寫,而是試圖逼近日本乃至當代世界的人類集體宗教意識。我所讀過最接近杜斯妥也夫斯基精神的當代小說,就是大江的《空翻》。大江在書裡想表達的意思是,人可以直接跟信仰連結,而不需要宗教,甚至不需要神,人可以直接創造自己,那就是「重生」。我知道大江並不抱有過度希望,認為世界可以在核戰、軍國主義和恐佈主義的陰霾中輕易「達成和解」,因為當世者如他,都仍是「舊人」,尚未重生,他才指望未來,並為此寫了 《致新人》。


《致新人》是大江另一部散文集的續篇。至於那部前作,台灣譯作《為什麼孩子要上學》,並給包裝成一本親子讀物。其實「為什麼孩子要上學」只是書中一篇文章的題目,原書名字卻叫《在自己的樹下》。老年大江講了一個關於「自己的樹」的故事,這個故事來自他的祖母,大江孩童時代的老人。在大江童年的山村裡,傳說每人都有一棵「自己的樹」, 人的靈魂是從「自己的樹」的根部出,來到村莊,進入剛出生的嬰兒身上。到人死了,靈魂就會離開肉體,回到那棵樹的根裡去。


童年大江問祖母,他的樹在哪裡呢?祖母回答他,如果你走進森林,偶然遇到了自己的樹,會碰見年老的自己跟你對話,但這時小孩多半會驚惶失措,所以最好不要靠近自己的樹。


大江說完這個故事之後,就告訴他的讀者如我,《在自己的樹下》一書裡的〈為什麼孩子要上學〉一文,原來是他在柏林訪問時為當地生活的日本孩子所寫的。在那篇文章中,大江又說了另一個故事:有一次他高燒不退,醫生都束手無策,大江便問媽媽,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是不是?媽媽沉默了一會,對大江說:「你要是死了,我就再生你一次啊,你放心吧。」大江說,那也是另一個孩子了,跟我不一樣。「不,是一樣的。」媽媽斬釘截鐵地說:「我會把你從出生到現在所看到的、聽到的、讀過的書、做過的事,全都講給新生下來的你聽。這樣,新的你就會像你一樣說話了。所以說,這兩個孩子是完全一樣的呀。」


年老的大江寫道,當年他似懂非懂,心情卻平靜下來。第二天,他的病也漸漸好起來了。


這件事跟上學有什麼關係呢?原來大江是因為在森林露宿了三天,才得病發燒。而他是因為要逃學才去森林的。為什麼要逃學?那些年是原子彈第一次投進人類城市,日本戰敗,大江發現過去學校老師一直說「日本天皇之神」的說法,突然在課堂裡消失了,同時又若無其事地說完全相反的話。老師沒解釋,沒認錯,也沒反省,於是大江悄悄地溜了出去,跑到森林木裡去。


大江有沒有在森林裡遇到自己的樹,跟老年的自己?他沒有說,但透過這些記述,老年的他卻重遇童年的自己。我想像他寫這兩本書、述說這些童年故事,並不單純是老年人喋喋不休要跟年輕人閒話當年,而是要確認他個人的一種宗教經驗,一種那怕未算「重生」、卻試圖逼近「重生」的生命感受。在書中一篇名為〈一百年的孩子〉裡,他清楚地寫道:


「我小時候曾想像過,也許會和年老的我在『自己的樹』下相會。現在我已到了這個年齡,說心裡話,我並不敢奢望在二十一世紀會返老還童,但我非常期望你們年輕人能發揮出自己最大的能量。」


意思是什麼?我覺得,那恰恰是「共同生活」與「和解」的另一種表述。所有大江健三郎的讀者都知道,他的小說創作的一個關鍵起點是他的兒子大江光。於是我又重讀了他的《寬鬆的紐帶》,那時一部關於光及其原生家庭的非虛構書寫。「寬鬆的紐帶」是指,一種關係密切但又各自保持獨立的家庭關係。但我們永遠可以想像,要跟一個殘障兒子共同生活直至生命終結,有多麼不容易啊——而這「永遠」都只是外人的「想像」。大江的生命有多困難?一句話:不足為外人道。但偏偏他又極奢侈地花費他大半的文學創作熱情, 去逼近這重生命思考和感受。


在《寬鬆的紐帶》的前作《康復的家庭》裡,大江首次用這種散文文筆書寫兒子大江光,也描述了後來稱為「寬鬆的紐帶」的家庭關係。跟他從年輕時寫《個人的體驗》就開始的小說藝術思考歷程不同,這兩部散文集是他步入晚年、成為老人時寫的。他成為自己的樹,遇見仍是年輕父親的自己,如果說《個人的體驗》等系列小說創作是生命創傷體驗後的心靈康復治療,這兩部散文集則是多年以後,大江對總體生命感的整合,借榮格之話即「個體化」,儼如畫出一張曼荼羅,它逼近生命的本質,也逼近生命的終點。而在大江這個老年的生命點上,「個人的體驗」早已不再是個人,而是滿佈紐帶的共同生命感。我總覺得,雖然大江的書寫裡到處都是大江光的身影,但光終非一切,或即使說主要部份也不是。光只是紐帶群的節點,連結著大江健三郎的全部生活。


散文集不只說過一次,有人對大江作過或善意或惡意的批評,說他不應過把家庭的重心放在殘障兒子身上,從心理學角度看,這對其他家庭成員,尤其是其他健全兒女,並不好。可大江自說「堅持」,聽來有說義無反顧。


作為回應,大江引述英國詩人布萊克(William Blake)所寫的一個故事:一個叫塞爾的姑娘,居住在天上的永恆之谷,她對自己的生存狀態抱有疑問,於是聽從了土地勸說,穿過天上的通往人間的大門。可是,當她看見一個充滿悲傷的人間,便害怕尖叫,馬上逃回天上。但大江卻往往這樣想像:他跟家人就是降臨人間而沒有尖叫逃回天上的塞爾,他們大概已在降臨人間一刻,恐怕下定決心:「沒辦法,幹吧!」


那確然是一種薛西弗斯式叫喊。大江寫道:「既然自己的靈魂是叫喊著『沒辦法,幹吧』下決心降生到這塵世上來的,那麼,當這個世界完全籠罩在塞爾所看到的那種充滿悲傷和苦難的色彩中時,除了用『沒辦法,幹吧』來自我激勵、勇敢地迎接新的挑戰外,還有什麼辦法呢?」 —— 對啊,還有什麼辦法呢?在聽到大江健三郎離世的消息時,我馬上就想到:他的兒子大江光會怎樣呢?「沒辦法,幹吧」。


我從最後一本《致新人》開始,一本一本讀回到系列的第一本《康復的家庭》,儼如聆聽著老去的大江,既在跟童年的自己說話,也在跟未來的新人說話。之間的紐帶,就是一棵樹,像電影《阿凡達》的那棵靈魂之樹,連結著人類的集體無意識,歷史、社群與未來。至於大江健三郎文學中的一切文明議題,國家主義、宗教、戰爭、恐怖主義,凡此種種,俱是樹上的枝椏。小說家大去,但樹仍在。


行文至此,我想以《寬鬆的紐帶》中記載,由大江所寫的一首詩的片段,回獻給這位在我看來已是「新人」的老人:


就在今天結束

感覺不可思議吧 真是不可思議

辛辛夷花在風中摇曳

畢業了 再見


將來我們若相逢

你能認出我嗎?

我能認出你嗎?




時代賦予我主題——悼大江健三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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