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終成六七四,紅花亭上誰行先?——讀馬家輝《鴛鴦六七四》

書評 | by  廖偉棠 | 2020-07-16

「少年子弟江湖老」,《龍頭鳳尾》的血氣方剛,進入《鴛鴦六七四》的中年困境,是其時也——既是江湖定數,也是作者挽迎時代的投射。後者風格沉鬱低迴,迥異於前者的風流迭宕,呼應的也是香港曾有的起落,陸南才與張迪臣擁有的是二戰大時代的舞台,哨牙炳與阿冰的六十年代不過是悶燒的餘燼,如何在餘燼中寫出鴛鴦來,考馬家輝的功力。

於是我看到,即使是已然齷齪如水氹的江湖,仍然有一個個人的命運魚貫而至,就像聞一多所寫的死水,硬是翻出其斑駁的微瀾。英雄與狗熊的命運,不妨揭示出其平等,其實無論好牌爛牌,又有誰逃得了虛無終局——又有誰真的能把爛牌打成好牌?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那時香港、那個江湖,何嘗有一個人是「嘗僑居是山」不忍見其焚毀的鸚鵡——力克走出集中營時說的「我在香港受過難,香港便是我的家,我要保護她」只是一時堂皇而已。


【無形.夏至】專訪馬家輝《鴛鴦六七四》:弱男.滾友.命運是對手


江湖還存在嗎?它的江河日下中,《鴛鴦六七四》裡人,都不是力挽狂瀾者。隨波逐流的哨牙炳、格局偏狹的陸北風、有勇無謀的高明雷、虛偽狂躁的力克⋯⋯均不如屠夫女兒阿冰更有情有義,稍顯俠風。「仗義每多屠狗輩」,這話在阿冰身上有細微而珍貴的實現,但這義小到接近無,是如何衍生出日後香港的大義?

馬家輝引出我心裡這句話,同時賣了個關子。

兩三個擔當不起主角的人,如何成為彼時香港的主角?陸南才有情慾的提升,得以稍稍超越命運的播弄,他們呢?此處所說情慾是一種游走於情與慾之間的力比多(如弗洛伊德的《超越快樂原則》中所定義:「我們所說的性本能力比多,相當於詩人和哲學家眼中的那種使一切有生命的事物聚合在一起的愛的本能。」),可昇華可沉潛,跟哨牙炳平時的鹹濕大大不同。


盧西安.弗洛伊德的人體繪畫——匈牙利國家美術館(下)


試看我視作全書最高光段落的阿冰與高明雷的「露水鴛鴦」記。馬家輝落足筆力,欲抑先揚,做了一系列關於情慾的細緻鋪排(這本來就是他的拿手好戲),不肯輕易放過一顰一笑,彷彿那寫的不是兩個目不識丁的黑社會,而是生錯時代的羅密歐茱麗葉。

緊接著出現了全書最精彩的一個隱喻:撞船的隱喻,一方面是兩人情義衝突的外化,一方面竟然讓人想到《老殘遊記》開頭老殘遇見的那部難破船,直接投射了時局的陰冷不安。這也是死神派出來的傳信員,從此命運就逐一敲門,人物和幫會、故事與香港歷史,同一淪喪。

這段本可以大展拳腳如洪水傾瀉的「露水鴛鴦」記,最後卻被克制到極地力壓收束——馬家輝變了,如此沉得住氣,不受文字羅曼司出軌的誘惑,獨尊死神。「傳奇」二字已經隨《龍頭鳳尾》遠去,此地僅餘比人強的時勢,把鴛鴦壓成六七四之流的殘骸。慘澹,便是人生。

也是順水推舟,阿冰「殺」高明雷,與陸南才「殺」張迪臣,都有潛意識的「愛比死更冷」的意味。因為愛他,索性讓他死,即使是冤鬼也是屬於我的冤鬼,大意如此。這樣一個死,挽回了情慾不得伸張的遺憾。

男女私情之外,那個襤褸的香港暗自轉動。九龍城寨的攻防戰,是香港今天的詭異前兆;一九五五年香港的各種勢力的齷齪角力,又漸漸向六七、九七大劫的冠冕堂皇進行接軌。一生受命運擺佈的哨牙炳與一生不甘命運以為總有轉機的阿冰,這對夫婦名字發音相近,想混跡大時代中挽手隨意下地獄上天堂,終不可得——他們以為理所當然的,其實是一種奢侈啊,鴛鴦可羨而難當。

所以哨牙炳的死所,為何是年輕回憶中那塊海邊的「撚樣石」,他又為何靠小時候的算盤心法企圖自救,這都指向一個典故:「史記.李斯列傳」的李斯死前與兒子說的「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女人能從海裡拉你出來、也能拉你進大海,各從其情,而非義。義字當頭的手足呢?「沐龍大典」的門生呢?不知所終。

「龍頭鳳尾碧雲天,一撮心香師祖前,當年結義金蘭日,紅花亭上我行先。」這段洪門切口在《鴛鴦六七四》裡,竟是由過江龍、第一個慘死的角色高明雷唸出,這未免太反諷。「紅花亭上我行先」一直給我充滿不祥之兆的感覺,也許因為廣東俗語「行先死先」,又也許因為紅花如斑斑血跡,紅花亭則貌似斬首行刑之地,長時間我都以為這是一首訣別之詩——兄弟,我先行一步了。

而實際上,據研究黑社會切口的人告知,結義紅花亭,原來也是論資排輩的,「紅花亭上我行先」本來的作用,是提醒對方:自己乃身處幫會高層。得知此意我不禁駭笑半聲,以前的誤會何其悲壯,當下的耀武揚威才是黑社會本色。


紅花亭上誰行先?順流時當然是大哥先拔頭籌,逆流時,就是手執一手爛牌的「契弟」們——《水滸傳》忠義堂排尾和以外直至《鴛鴦六七四》有名無名的死者都是。哨牙炳之死不過添一筆閒帳,還不如他「金盤洗撚」更能流傳。

「香港往事」三部曲至此,地下的另一個香港已經沉積夠了它的瘀黑,不知道下一部,它們遭遇所謂「最大的黑社會」時,還有摸一把牌的機會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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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

詩人、作家、攝影師,近作有《櫻桃與金剛》、《微暗行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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