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看手錶,快要六點了,如果沒有估計錯誤,這座匈牙利國家美術館快要閉館了。剛才先看了鼎鼎大名的墨西哥畫家芙烈達.卡蘿(Frida Kahlo),又看了不少英國當代名畫家的畫作,這次「國慶博物館免費開放日之旅」可謂是夠賺了。
然而,既然博物館的宣傳海報用上了盧西安.弗洛伊德(Lucian Freud)的早期畫作《女孩與貓》(Girl with a Kitten),那他的畫作自然就是整個展覽的壓軸好戲?
「來看這幅。」同行的埃及女生揮手叫我:「多麼的仔細。」那正是《女孩與貓》。原來,真品就這麼的一小幅。「我喜歡這幅。」我跟她說。「我也是。」她說,然後追問:「但……這幅又應該怎樣欣賞呢?」我不太知道,也沒有甚麼理論,因此,我就直接說:「就看直覺上喜不喜歡。」之前她對於我對培根的畫作都默不作聲,而這次她終於開了口:「我喜歡這個解讀。我叫娜典。」她伸出手問:「你叫甚麼名字?」於是,我握著她的手說:「艾塞雷特。」
「我喜歡這個畫家。」娜典又繼續說:「這個……弗尼奧甚麼。」我便更正她說:「是弗洛伊德。跟那個偉大的弗洛伊德一樣。你知道為甚麼嗎?」她搖頭。於是,我便繼續說:「他爺爺就是弗洛伊德。而且,在他之後,世界上又多了十多二十個弗洛伊德。」「為甚麼?」她問。這回,到我不回應她了。
2.
雖然盧西安是鼎鼎大名的弗洛伊德孫子,但他卻宣稱自己的畫作不受他爺爺的影響。也就是,繪畫藝術與心理學精神分析的思想並無關係。不但如此,他甚至把自己對繪畫的理解推向反精神分析的另一頭極端,宣稱自己的藝術並不涉及自己,也不是要展示自己的甚麼。
初接觸盧西安.弗洛伊德的畫作,是年少學繪畫的時候。那時,畫室有一本他後期作品的畫集,裡面收錄的主要是裸體畫,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些肥胖裸女的油彩畫。但在一眾肉海裡,卻有一幅是英女皇的肖像畫。那時我彷彿意識到,這個叫弗洛伊德的畫家一定是個有名氣的人,不然英女皇怎會要他的畫作呢?
再翻看畫集,就會看到畫家本人的照片,而有一幅最讓我們感興趣的,是他的一幅照片。他裸露了上半身,拿著調色板和畫筆,皮帶下夾著一塊白布,布上沾了一些顏色,顯然是抹畫筆時留下的。而他那看起來老去卻又健壯身軀,放蕩不羈的態度,和牆上一筆一筆的顏色(這才令我覺得他放蕩不羈),彷彿在告訴別人他有多獨特。「他從前好像是個軍人。」畫室有人這樣說過。
後來我知道,他並不是軍人,在他出生時,戰爭都快要結束了。從前我們對他的印象很多都是錯的(比如,我們都不知道他是弗洛伊德家族的人);好像,就只有當時認為他放蕩不羈這個想法是對的。他不但不是軍人,甚至連最基本的健身運動也不做。他之所以體格健美,只是因為他長時間站著繪畫,而且,是一天最少八小時,一星期最少五天。在靈感湧現的時候,隨時通宵達旦;難怪,在更多時候,抱怨體力透支的其實是他的模特兒。
「這幅也很好。」娜典指著《女人與白狗》(Girl with a White Dog)說:「你看,那隻狗身上的毛髮多麼的細緻。」我認同她所說的,那些毛髮確實描繪得非常細膩,幾乎可以說,細膩得使一般的鏡頭和印刷無法捕捉。然而,畫作雖然看似完美無瑕,但它的銀灰色就像為整個氛圍上了一抹陰影,使畫作看起來憂鬱、了無生氣。「早期的作品雖好……」我開始說:「但與其說它們非常的細膩,倒不如說那是異常的細緻,細緻得顯示了畫家本身對繪畫的不確定。」
那是每個畫畫的人都能體會的事。更何況,一個背負著「弗洛伊德」這個姓氏的人?對於一個畫家來說,盧西安.弗洛伊德不屬於早慧那種——從他更早期的畫作看來,說他沒有繪畫天份,實在也不屬為過。這裡所展示的,最早已經是他從藝術學校畢業後的作品了。明顯地,他懂得畫畫的基礎技巧,但我想,他對繪畫本身有過很大的掙扎。
從畫的物理材質看,早期與後期的最大分別,在於後期大量運用的克勒姆尼茨白(Cremnitz white)。「我不會在沒有生命的東西上用克勒姆尼茨白。」弗洛伊德曾經這樣說過。白色是油彩中重要的顏色。一個畫家可以買廉價的黑色顏料,但千萬不應在白色上節省。白色通常講求的是遮蓋力,要是用著遮蓋力不夠的顏料,難免就得在同一個位置上勉強反覆塗上幾層。如此,一氣呵成的感覺就盡失了。看著弗洛伊德畫作上人體的白,不禁就要讚嘆他的品味。
那些後期的畫作,看起來非常粗糙,跟早期細緻的筆觸比起來,顯得堅定和有自信。但假如認為這些後期的畫作真的是「粗糙」,而不用多花時間和心神,那就錯了。今年年中,一幅他的女人裸體畫賣了二千多萬英鎊,畫作的模特兒現身說法,透露她在16年前足足花了八個月為畫家擺著同一個姿勢——而且,是一星期五天,從晚上七點到凌晨一點。那不過是弗洛伊德的晚間環節,在早上,他通常在為另一個模特兒作畫。
3.
弗洛伊德的作品很多都是私人收藏,這裡能看到的也並不算多。但一想到,一個如此認真的畫家,一幅畫隨時就畫上一年,那我又奢求甚麼呢?而且,其實能看一幅好畫,已經能受到無限的啟發了。我應該要感到慚愧才對……
「我喜歡這幅。」娜典對著一幅畫說——是一幅全身像,那個畫中的女人就半曲了身子,躺在沙發上。不知道是誰畫的。「這幅畫一點都不好。」我跟她說,然後繼續解釋:「看起來就像是一幅翻版的畢加索。」後來,看到畫家好像是個女性,便停止了批評。
「假如我能畫得像畢加索,我並不介意要當個翻版。」娜典如此說。「但畫這種畫根本不需要畢加索的才華。我大概也能畫到。」我說。「那請你畫一幅給我。」她不經思索地說。「畫你嗎?」我問。「是的。」她回答。那時,我們已經走到展覽的出口處了。在我們走下那條樓梯之時,我看到了同行的其他人。他們似乎一早就看完了。然後,她又補充了一句:「但我要你畫我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