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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有著光滑的表皮,如果從上面俯視它,每一個平面呈中心對稱,上部逐漸變大,又變小,這是一種多面體,曲面,大小幾乎剛好能夠被人類的一隻手握住。如果在垂直方向剖開,剖面的最外層皮很薄,向內是果肉組織,緻密、淡綠色,在空氣中暴露一會兒後淡綠色的果肉中會出現鏽紅色的網狀紋路。在垂直的中心線周圍,水平中心線通過的位置,有棕色外殼的籽粒,一粒的大小大約是一整個蘋果大小的1/30,一顆蘋果中共有五到六粒籽粒,被包裹在果肉緻密的當中,一層更堅硬的薄殼裡。這些籽粒圍繞著蘋果每一個平面的中心,均勻地圍成一個小圈。
蘋果太強大了,我感到自己不能勝任描述一顆蘋果的任務。
2
L是我們學校純藝術專業的,我是隔壁策展專業的。他用塑料袋做的幾件作品我一直很喜歡,並跟他說這像佛經裡面說的金子本來沒有甚麼意識,可是製作者把它造成金獅子,它就成為金獅子了。我不知道我表達得是否清楚,可他臉上的表情則是一律的迷惑。
周日我們出來看展,展覽的藝術家叫Rachel
Howard。展覽一開始是一件尺寸不大的畫,大概高不過一米,寬不過八十厘米。畫面裡一個黑影,像安吉拉.卡特的故事裡跳出來的巫師或者樹精之類,似乎穿著帶兜帽的斗篷,手底下有一個小生物。L說這是一頭牛吧,你看這是牛的雞巴。我說我沒看出來呢,我以為這是一隻烏龜,起伏的輪廓是它的側影——凸起来的這一塊是龜殼。我這麼說是依據中國古代的巫祝燒龜甲獲得紋路的歷史。展廳裡,其餘的畫尺寸都差不多大,兩三米寬,四米多高,畫面中心靠下處不斷出現一段豎直的長條形,黑色的筆刷。這是教堂的講台,立在那裡,四周全是光。經他這麼解釋,我好像瞬間墜入海淀教堂的空間裡去了。我說我不大去教堂,也去過。他說他小時候他媽媽總要強帶他去。我又說中國人畫竹子的幹就是這樣畫的,豎直往上,在竹節處頓住,再往上滑去,竹子也是這麼長起來的。畫表面的材質像蠟又更亮,又像打了太多蠟的木地板,又像凝固的一大塊長方形的動物油脂滿球,葷得讓人看著要熱要飽。
到了第二個房間,一片光裡面的講台的形象反復出現,又像是正在消失。我們站在其中一幅畫前——它其中的講台已經幾乎不見講台的形象——盯著看了一會兒,他指著講台本該在的位置黑色的塗漬,豎直的線在油脂中間稍稍暈開,說,這像是牛頭上的毛髮。我說這是莎劇《麥克白》裡最終最終,樹們從山腳下疾行而上。湊得進些看,是鄧肯的樹兵,離遠一點,再看這幅畫,是麥克白一人的視野,浮在畫面當中,看到樹們紛紛地向上、向上,來要他的命。漫射光從高處的磨砂大窗戶透進來,外面想必是熱得很了,裡面白牆灰地卻是消毒過度一樣。
L說他原先也畫畫,並且只畫畫,可是看過Francis Bacon的畫後,覺得再此之後畫畫再無意思。「即便我們此刻沉迷的這幅畫,一旦放到Francis Bacon的任何一幅畫面前,都失去意趣。」
3
走在外面,花亂飛,風亂飛。我指著前面的橋說,我現在住的地方往學校去就要經過這裡。L問,你在中國住的房子是甚麼樣的。我說住過好幾處,我最喜歡的一處,是在底樓。紫藤和別的藤覆蓋著外牆面,不過留出我的窗口來。我可以從外面翻窗戶爬進房間裡去。院子裡還有一棵無花果樹。
「無花果樹。」他跟著重複了一遍這個詞。
「是呢,無花果。」
「無花果是不太友好的那種水果。它看起來甚至不像水果,不像香蕉,是友好的水果。」
我大概也習慣了他的胡扯,問:「橘子呢?」
「橘子還算友好。可香蕉更友好一些,你能從外面看出來它是不是壞了,但橘子這種水果根本不會告訴你它是好是壞,總是看上去一模一樣。」
我想到橘子外面看上去好好的,裡面一包濃水的情形。於是說:「橘子是友好但是固執一些。香蕉呢,給它兩個獎牌,一個是友好獎牌,另一個也是友好獎牌。」
「是的,石榴就不太友好了。」
「為甚麼?」
「石榴從外面看上去像一塊石頭,裡面吃起來還不錯。」
「無花果看起來像器官。」
我說完這句,看見L嘴巴翹得像個壞蛋,又補充道:「無花果剝開,裡面看起來也像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