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有餐盤而無食慾。
有結婚戒指,然愛情至少已三百年
未獲回報。
這裡有一把扇子——粉紅的臉蛋哪裡去了?
這裡有幾把劍——憤怒哪裡去了?
黃昏時分魯特琴的弦音不再響起。」
不知道是多少年前,讀過辛波絲卡的《博物館》,覺得有趣但可能也覺不明所以,可能那時年紀還很小。怎麼博物館會有餐盤和結婚戒子?後來辛波絲卡生前長住的克拉科夫(Kraków)我去了三次,就好像明白了多少。
波蘭的博物館確實讓人眼前一亮,是哪間博物館,這裡辛波絲卡沒說,但我心中有數,它們都在克拉科夫的城堡區。我去過。
它們可能是全波蘭最無聊、最乏味的博物館。其中一間我印象特別深刻,就是陳列了幾千件兵器,劍類也過千把,是世界第二大的兵器博物館。反正是多得有點悶。也是因為波蘭的博物館一般太有趣。我有一位在倫敦某大博物館工作的朋友,有次她偏要我推介旅行城市,我說克拉科夫,結果整天向我報告逛博物館的震撼。連達文西的《抱銀貂的女子》都在克拉科夫。我喜歡收集博物館的場刊,作藝術創作用,覺得都是好東西,設計頗精心。
「真有讓我以符號的鎖鍊綑住的時間?
真有永遠聽命於我的存在?
寫作的喜悅。
保存的力量。
人類之手的復仇。」
辛波絲卡寫了《寫作的喜悅》,寫作有一種保存的力量,像博物館,但她對此充滿疑惑。我由布達佩斯去克拉科夫,穿過斯洛伐克整個國土的山區,下了車,約了友人到Nowa Prowincja 等。
「因為辛波絲卡生前常去這家咖啡店啊,」我跟他說。「我想去一看究竟。」
「誰是辛波絲卡?」
「波蘭詩人。」
「我還以為你來是為了奇斯洛夫斯基,」他說。
實情是,你問一般的歐洲知識分子,他們有很大機會不知道誰是辛波絲卡。辛波絲卡在華文文學圈可算是家傳戶曉的人物了,聽聞她生前甚至有港台讀者要到Nowa Prowincja,一睹這位煙不離手的老婆婆的風采。這就連辛波絲卡本人也感到錯愕。怎麼自己的詩集會在華語地區如此受歡迎?她常在咖啡店樓閣的窗前抽煙,這在我們聽來是人所共知的常識了,不是嗎?
Nowa Prowincja 裡有從一座教堂裡拿來的長板凳,有一塊畫得很花的黑板,有一幅阿里斯托芬的青蛙,有時鐘。友人幫我在黑板前拍了一張照片,總讓我想起維根斯坦的一幅照片,可能,一切不能言說的都該以沉默帶過。這裡我們只談日常生活裡遇得見的事。
辛波絲卡的詩就往往如此。無論你是哪個年紀,哪種教育程度,屬於哪個文化背景,你都會讀懂她的詩,就像蕭邦的音樂。
可能這是波蘭民族的一種意識形態,蕭邦博物館放有不少這位偉大作曲家的手稿,有他演奏過的鋼琴,但來參觀的人們所能看到的遠不止這些不屬於這個年代的死物。這裡一進去就有幾個小音樂間,讓前來的人靜心欣賞蕭邦的音樂。藝術是屬於大眾的,波蘭的博物館彷彿用場地設計證明這一點。
講到簫邦,最出名的演繹者必然是來自羅茲(Łódź)的阿圖爾·魯賓斯坦(Arthur Rubinstein),在他的故居博物館,你可以找到一個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的獎座,但在這間大宅的某處,一張桌子上放了一本辛波絲卡的詩集!
「應該是讀舒波絲卡才對,」走到一角落,一位前來攀談的職員告訴我。「你專程由香港來這裡老遠,就是為了辛波絲卡?」她感到有點驚訝。
「還因為基斯洛夫斯基,」我這樣說。想起了朋友。
「你一定是受過很多教育,」她又說。
我不肯定事情之間的關係,畢竟,辛波絲卡和基斯洛夫斯基在我們看來也比較是常識,不一定是受過很多教育才認識。
「對的,」但我還是這樣回她。「或許受了過多的教育。」
後來我在這片斯拉夫語系的地區留了很久,可能太久,對這裡的語言有了基本知識,讀文學很自然想要從原文的視角去看,和感受。斯拉夫語言的一大特色是,組成句子時必須使用合文法的格。以辛波絲卡的波蘭文為例,她所住的城市是克拉科夫(Kraków),但「我去克拉科夫」是「jadę do Krakowa」,「我在克拉科夫」是「jestem w krakowie」,當中的名詞因不同情況使用相應的變格,尾音有了改變。尾音的改變使語言有了製造押韻的空間。
但辛波絲卡的詩就是不押韻,有時彷彿是刻意去迴避。她的詩精煉,用的是日常語言,描寫的是日常事物,放在中文的語境,或是其他語言的語境,一樣通用。但看過波蘭文的原文,或會有沒法回頭的感覺。
就像《博物館》的一句:「黃昏時分魯特琴的弦音不再響起。」原文「I lutnia ani brzęknie o szarej godzinie」裡的「godzinie」表達了一種比小時稍為更長的時間,而且似乎是一句的重點,呼應了前一段所講的三百年之久。(南方的斯拉夫語「godzina」直接解作一年。)讀其他詩作也會有類似的發現。
這是讀詩的樂趣,也是理解其他文化的樂趣。也可能是到其他地方的樂趣,逛博物館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