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辛波絲卡,種種可能】用詩奪回個人的完整性:談辛波絲卡的政治詩

其他 | by  林蔚昀 | 2023-07-11

辛波絲卡誕辰一百年,香港詩人鄧小樺邀請我談談辛波絲卡。我說,我想談辛波絲卡的政治詩。


這聽起來可能有點奇怪。畢竟辛波絲卡在我們的印象中,是個情詩寫得很好的詩人,是個關心普世價值的詩人,常以睿智悲憫的眼光,點出人生的珍貴和無常。辛波絲卡好像不太喜歡談政治或參與政治,在她的許多朋友加入團結工聯時,她雖然對這運動抱持好感,卻沒有加入。(1)她也不喜歡像許多朋友一樣,「把所有的智慧都花在思考哥穆爾卡昨天說了甚麼,明天吉瑞克會說甚麼上頭(譯註:這兩位都當過波蘭人民共和國的領導人)。」(2)在她的書評專欄中,她也避開政治議題。(3)


可是,很矛盾的,她曾經加入共產黨。她曾經真心信仰共產主義,也寫了一些讚揚共產主義的詩如〈列寧〉,或是悼念史達林的〈這一天〉。後來對共產主義失望,因此選擇退黨。她說,當她不再信仰共產主義,就不再寫這樣的詩了(4)


在那之後,辛波絲卡就真的沒有在詩中提到、影射政治?活在波蘭人民共和國,政治真的沒有影響到她的生活和創作?其實她還是有寫到政治的。寫於1960年代的〈字彙〉,就是在用一段法國人和波蘭人的對話作為隱喻,談言論審查:


「喔,女士,」我想這麼告訴她:「在我的國家詩人們戴著手套寫作。我不是說他們從來不把它脫下,如果月亮夠暖的話,那是當然。在充滿響亮隆隆聲的段落裡 ── 因為只有那才能穿過狂風的怒吼 ── 他們歌頌海豹牧人簡單的生活。」


——辛波絲卡,〈字彙〉(5)


或者,她也會用色情做隱喻,談論政府對思想自由的箝制:


再也沒有比思想更淫蕩的事了。

在被指定種植雛菊的花圃中,

這嬉戲的行為像是風媒傳粉的野草一樣狂長。

⋯⋯

有時某個人會站起來,

站到窗前,

透過窗簾縫隙

偷窺街上的動靜。


——辛波絲卡,〈關於色情〉(6)


甚至在〈寫履歷表〉或是〈考古學〉中,我們都可以隱隱約約看到一個名為國家的機器,在審核、監控、觀看、侵入人民的生活,告訴他們要如何描述自己,告訴他們「有人在幫你書寫你的歷史」:


必須長話短說,遴選事實。

把風景換成地址,

用固定的日期取代搖擺的回億。

⋯⋯

誰認識你比你認識誰重要。

旅行只寫出國。

寫你屬於什麼組織,不寫入會動機。

寫你得了什麼獎,略過原因。


——辛波絲卡,〈寫履歷表〉(7)


只要我想這麼做,

(我是否真的想,

你不該知道),

我會看進你沉默的咽喉,

從你的眼窩讀出

你的視野,

並且根據許多小細節提醒你

除了死亡你在人生中還等待過什麼。

⋯⋯

給我看你寫的小詩,

而我會告訴你,為什麼

你沒有早一點或晚一點寫下它。


——辛波絲卡,〈考古學〉(8)


但這些詩是在講政治嗎(搞不好它們只是在講寫履歷表和考古啊)?只講政治嗎?說它們是政治詩,會不會侷限了它們?違背了詩人的意志?(當然,在這個作者已死的年代,讀者要怎麼解讀,好像都和作者無關。)


我個人認為,說她很有意識地寫社會詩、政治詩(尤其是那種要熱血改變社會的議題詩),有點過頭。但是她的詩中確實有政治。那是不直接的政治詩,是「可是可不是」的政治詩,是讀者可以創造、互動、參與的政治詩。和〈與石頭交談〉裡面那顆冷冷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石頭相較,辛波絲卡的詩邀請人走進來,你可以在她詩中找到你想要的東西,你可以感覺,可以思考,甚至可以發笑。


幽默,是辛波絲卡詩作很重要的一個元素。她也常在詩中運用嘲諷手法。比如,在〈恐龍遺骨〉中,她寫道:


親愛的弟兄,

在我們面前聳立的是一個比例不佳的例子:

一具恐龍遺骨——

⋯⋯

仁慈的公民,

大自然不會犯錯,但它可能會開點小玩笑:

請注意這顆可笑的頭——


女士先生,

這顆頭無法預見未來,

這就是為何它的主人滅亡了——


可敬的在場與會者,

牠的腦容量太小,食量太大,

愚蠢的睡眠多過明智的恐懼——


——辛波絲卡,〈恐龍遺骨〉(9)


表面上看似在講恐龍,但其實辛波絲卡在諷刺共產官僚政權(這件事台灣作家宋澤萊也有講過(10))。「親愛的弟兄」、「仁慈的公民」、「可敬的在場與會者」這些都是波蘭共產政權常用的官僚語言,明眼人一看就懂。辛波絲卡的詩有點像秘密集會,講了通關密語,讀者就可進入房內,心領神會。透過把這些陳腔濫調的語言弄得好笑、荒謬,辛波絲卡也進行了一種對政府意識形態和僵化語言的顛覆。


「在詩人那兒,字想起了它們本質的意義,像花一樣綻放,自由又隨興地根據自己的法則發展,奪回了它們的完整性。」(11)波蘭小說家布魯諾.舒茲(《鱷魚街》的作者)是這樣談詩的。雖然他是另一個時代的人,他談到的語言的僵化平庸,也不是辛波絲卡那個時代的語言的僵化平庸(辛波絲卡時代語言的僵化平庸是共產主義造成的),但在辛波絲卡的時代,這準則依然適用。


這當然不是直接的反抗,無法造成什麼立竿見影的政治上的改變,但卻是個人可以做的,保有心靈自由的一種瑜珈(而且是空中瑜伽)。個人主義,在一個倡導集體思考、集體行動的社會,是多麼難得又珍貴。



(1)安娜.碧孔特、尤安娜.什切斯納著,林蔚昀譯,《辛波絲卡:詩、有紀念性的破銅爛鐵,以及好友和夢》(台北:臉譜出版,2023)。頁363。

(2)《辛波絲卡:詩、有紀念性的破銅爛鐵,以及好友和夢》,頁197。

(3)《辛波絲卡:詩、有紀念性的破銅爛鐵,以及好友和夢》,頁211。

(4)《辛波絲卡:詩、有紀念性的破銅爛鐵,以及好友和夢》。頁156。

(5)辛波絲卡著,林蔚昀譯,《黑色的歌》(台北:聯合文學,2016),頁104。

(6)《辛波絲卡:詩、有紀念性的破銅爛鐵,以及好友和夢》,頁374-375。

(7)《辛波絲卡:詩、有紀念性的破銅爛鐵,以及好友和夢》,頁23-24。

(8)出自辛波絲卡詩集《橋上的人們》(Ludzie na moście),頁9-10,此段為林蔚昀翻譯。

(9)出自辛波絲卡詩集《萬一》(Wszelki wypadek),頁23,此段為林蔚昀翻譯。

(10)宋澤萊,〈辛波絲卡不寫政治詩?〉,《台文戰線聯盟》,2010.03.05。https://twnelclub.ning.com/m/blogpost?id=3917868%3ABlogPost%3A3232(2023.06.08)

(11)布魯諾.舒茲著,林蔚昀譯,〈現實的神話/化〉,《鱷魚街》(台北:聯合文學,2012),頁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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