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詩者:畢如意、祝梨
主持人:畢如意
【主持人語】
此次選擇的兩首詩來自曹疏影新詩集《石榴海難》(聯合文學出版社,2025)。這本書收錄了她繼《她的小舌尖時時救我》後四五年間的詩作,相比上一本詩集,它呈現出更多的面向和樣貌,以詩集的第一部分最為突出。第一部分名為「駁火」,在粵語中意為引火、交火,這段「時代的深刻裂變確定無疑發生」的時間,撕裂了她偏向日常經驗的香港都市、自然寫作。就像其早年的名作〈上海街華爾茲〉中所寫:「有一些市民/一點也不性感/但他們赴難」一般,她再次隱入喧雜衆人聲,變為呼號,將個人的身體安置在集體的身體中,她的聲音褪去曼麗的抒情,甚至出現了對海子的化用「你說的黎明,是什麼意思……」(她回答道:「我說的血,卻就是現在的意思/最古老的/稀薄的/淡漠的。」),她創作生涯中早已埋下的「血色」彰顯(如〈致紮鐵工人〉,「當那骨、肉接觸光/當光被擠壓/深入更暗處的血。」)
時代向前,而香港沉湎於倒敘的時間,在這部分毀滅性對抗中,大多數詩出現了「血」、「突圍」、「黑」等字眼,在劇烈的情感強度與柔軟的力度中,曹疏影依舊選擇以女詩人的具身性入手,如她選擇「梨子」這一載體來開啓詩集第一部分的表達:「那麼多鬼魂,附在你我身上/他們的傷口塗滿梨子的糖」,以「石榴」命名詩集:「我想畫一拳血石榴,在這青白色的清晨/拼好每粒心頭肉,晶瑩的,我想偷走你的海灘/讓你在我的身體上遭遇/一場甜美的海難。」,並以「櫻桃」作為這部分的收束:「我聽見櫻桃核墜落的聲音/那核巨大、潔白」, 沒有激烈而整齊劃一的抒情,嘶叫都如此暗啞,她寫道「我們從此說話輕輕的,像劫後餘生就該有的樣子。」
這次詩評選擇的兩首詩,都來自詩集的第二部分「餘生」,它們偏向作者一貫的行旅風格,病毒和隔閡並沒有阻止曹疏影以「遷徙」帶來更豐富的生命經驗,無論是早年旅居翁布里亞,到長居的香港,後來又抵達另一座島嶼台灣,並在那裏反身關照了遙遠的故鄉東北,——也就在這時候,她寫出了更多化用東北方言和歷史的創作(主要集中在第三部分「陰明山」 )。
行旅中的思考對於創作的意義,可以直接詩集第二部分的《奧哈拉能懂》來解讀:「當第一塊陸地被他遠離了/當第二塊陸地遭到變異了/當第三塊陸地他存在於其上/但所有的密林也是……/這寫作者,更歸於本身了/反正彩虹也是從虛無中躍起/」。當行過大陸和港台,《石榴海難》第二部分的詩與兒女、朋友們構成了書信般的對話,也涉及到衆多地點與回憶,包括台灣花蓮、香港南丫島、林口以及這次選取的淡水的淡金路等,這些詩言說着個人與地緣的交互,其中〈淡金路〉偏向敘事:「看過的人都說/那套電影真美/許多的角色,充滿吶喊/與熄滅的視線」,〈fragile〉則是從長度和表達方式來看都很特別的一首詩。
有鑑於此,我們在評論中特意兼顧這兩種不同的向度,並邀請了香港詩人、旅居台灣的詩人和大陸的幾位詩人共讀,她們有的想考證〈淡金路〉到底寫的是去看什麼電影,有的專程騎摩托去北海岸線的淡金路拍來了照片,有的深入〈fragile〉濃稠自足的美學系統,總之且往下看各位選擇的角度吧。
希望大家更多關注曹疏影的創作!
(畢如意,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碩士研究生。)
〈fragile〉
——for marcus
曹疏影
1.
把自己關在黑暗裡的男孩
比我更接近詩,珍珠在夜的某個地方
淅瀝吐出,他淚流滿面,為了剛寫下的旋律
和一些字眼,為了他在聽的五十年前
神秘的魚,那些也是一閃就遁入暗夜的麟光
珍珠落在深海,懷念一些曾在水流暗處
互相觸過的魚……
而魚們後來,
也慢慢被水流取代…
2
如果我們的生命不能為微弱的事物燃燒
如果荒涼的床,慌亂的火,不是在命運背後
替我們熄滅,那些無名的災禍,
英雄捲起魚腹,美在棘冠螺裡分割自己
海自暗光中顯現,幽禁於琥珀中的顏面,
我的男孩,和我一樣熱愛路西法,它六隻翅膀
一隻是我們的笑,一隻是風裡奔跑的髮絲
一隻是逃難,一隻是路過的紅衣兄弟
一隻是妹妹的獨角獸,一隻是暗夜的雪
我的男孩,你只要記住捧出我們的脆弱
如雪人在肩頭又浮現錫的雪花,也是六翼的,
便可隨新天使,去到甜美猞猁的紀元
她可能帶著雪糕,可能攜帶鞭刑
如果你的音樂可以為最微弱的事物燃燒
那些銀色的荒涼,墮落的火,星河是我給你看的餘燼
勇氣與脆弱,如果你的心也可以為最微密的事物燃燒
替我長出晶瑩與堅硬
3
噓,最接近詩的……
還是sofia此刻的睡容,
答應我,男孩,多少年
幫我用午後薄橙的雲安慰她
永遠的……
且記著那些我煮好茶
笑意盈盈,等著你倆回來的下午
4
金色的沙灘
來我這邊,躺下,
鋼鐵的夕陽,
把我們三個鑄進
那
在
落
淚的
蜂巢……
我的宇宙是無處不在的浮冰
你的宇宙是黑梨子
sofia是淡紫色的,從我們身邊爬走了
剩下你和我在笑
去不去追她?
無處不塗抹的夕陽
海浪辯駁海浪
剩下你的粒子和我的粒子
給憤怒抹了糖
5
現在,別再讓黑暗俘虜我們,無論你將帶我去哪
別再讓野蠻針對我,別再讓欺騙剝削我
男孩,帶我去那個,什麼對方,別再讓
深陷的人嘲笑我,別再讓虛偽的人割傷我,
把詩還給黑暗
舞蹈呵無盡的踏足與漩渦
踩熄了命運的蜜焰
停留在我最初懷抱、吻下你的脣邊
就唱起你的歌
把我的詩,還給不被下嚥的黑暗
你探看過的我的命運
就這樣了,
聽你的歌
滾珍珠 滾珍珠
2023.12.1
〈淡金路〉
當人們去看一齣
據說必然要看的電影,
我是在一個人的路上
想著你……
所有閃光的時刻都成廢墟
晴空裡,人們看不見任何掉落
即使依卡洛斯果然就在此刻
想告訴你,當車轉過彎
突然是一大片茶藍色的山
白雲在上面,就像世上
沒人會吝嗇自己一旦有的聖潔
我也見過化作枯木、掉了一半身體的佛陀
被繪成立方體、在更廣大立方體上的耶穌
我更留心他們因此,層疊的陰影……
彷彿有人在層出不窮的海上收割鮮花
彷彿我們就曾在那同一片海田上,
而今只有我一人,所有浪花都折捲和變幻
我卻只能如生下來就如此的那樣,粗糲,
任性,醉心於美,與不可能……
我們都生來如此,也需忠實於此宿命
這是我們共同的秘密,而我們與命運的信任
相連如星斗,建立了宇宙,
看過的人都說,那套電影真美,
許多的角色,充滿吶喊
與熄滅的視線
我們,或我們的碎片,都不在其中
但捏著鏡子碎掉的一角
你看到的,依卡洛斯沒有血漬留下來
2022.11.14
季展伊:新天使與珍珠海洋館
Fragile是個如此姣好的形容詞,薄而甜,發音於舌尖向前輕微一遞的氣流,天生剔透、纖美、脆弱——正好它的本義也是如此。於是從標題伊始,整首詩都被一種「fragile」質地統攝,如同一座骨骼晶瑩的海洋館,流淚的男孩、互相觸過的魚、雪花、水流與海浪、淡紫色的sofia、「我」、夕陽、宇宙,一切都精確而幽微地陳列於其玻璃展櫃中,隨着語詞綢滑的潮汐性起伏顆顆滾動。「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那麼〈fragile〉則圓美流轉如「在夜的某個地方/淅瀝吐出」的珍珠,一面承襲了曹疏影在《她的小舌尖時時救我》裏一以貫之的輕靈技藝,一面發展了「我們全都在這一顆星球上旋轉,飛翔/和哆來咪一樣,波浪無休」(〈哆來咪〉)中斑斕旋躍之動感。
詩歌始於一個被懸置的場景,「我」近乎完全隱匿,黑暗中浮現的是另一聲部的獨奏,「他淚流滿面,為了剛寫下的旋律/和一些字眼,為了他在聽的五十年前/神秘的魚」,珍珠既是詩的結晶又與淚水呈現一種互文式同構,魚群由「一閃就遁入暗夜的麟光」「在水流暗處/互相觸過」而歸於「慢慢被水流取代」,意象的迢遞和迴環如此流暢,毫無滯澀,如舌尖抵及小漩渦般柔軟的鏡面,帶來一陣無攻擊性的輕輕回撓。接着一股燃燒的衝動升起,水中開始蔓延一場預製的微型火災,詩人近乎喋喋不休地反覆假設「如果我們的生命不能為微弱的事物燃燒」「如果你的音樂可以為最微弱的事物燃燒」「如果你的心也可以為最微密的事物燃燒」,高度相似的詩句來回盤旋在能與不能之間,對生命、音樂、「你的心」的重重猶疑帶有「to be or not to be」式的嚴峻,但這種燃燒的可能顯然並非出自蓬勃的原始強力,它的火焰是荒瘠的、陰性的,始終是「荒涼的床,慌亂的火」「那些銀色的荒涼,墮落的火」。實際上,詩人關於燃燒的策略恰恰是熄滅,是以一種微弱抵抗另一種微弱,以一種闇昧抵抗另一種闇昧,愈是失陷、愈是墜毀,愈是微妙地呼應着「勇氣與脆弱」「晶瑩與堅硬」——皆是fragile式的,使人聯想到她在另一首詩中的表述:「跳進瀑布的一場雨水,你駕着一場火焰,找到我/在這什麼都熄滅的地方/在這什麼都熄滅的地方」(〈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另一吸引我的部分是詩歌中不斷增殖的細密裂紋,「英雄捲起魚腹,美在棘冠螺裏分割自己」,傳統英雄意象常與力量、勝利關聯,此處「捲起魚腹」卻指向解剖般的動作——魚腹作為海洋生物頗具肉感的器官,提醒着我們英雄不可豁免的肉身性,而當棘冠螺鮮豔的旋刺結構與美的遞歸同一,「分割」這一動作便被召喚為美本身。裂隙蔓延,路西法的六隻翅膀隨之崩散成一地琳琅的幻相:「一隻是我們的笑,一隻是風裏奔跑的髮絲/一隻是逃難,一隻是路過的紅衣兄弟/一隻是妹妹的獨角獸,一隻是暗夜的雪」,一系列萬花筒般快速滾動的超現實視聽場景將主體解離為情感、記憶與創傷的碎片,每一翼都是被語言命中的傷口,「我的男孩,你只要記住捧出我們的脆弱/如雪人在肩頭又浮現錫的雪花」既是雪花疊加雪花的多重嵌套,也是脆弱疊加脆弱的多重嵌套,這裏「男孩」以及後文的「sofia」或許可視作抒情主體自我人稱的裂變,一個狡黠的多聲部腹語術。全詩以「我」向「男孩」傾訴展開,但「你」既是傾聽者,亦是被建構的另一個帶有理想氣質的自我(不僅「和我一樣熱愛路西法」且「比我更接近詩」),於是這種對話成為實際上詩歌內部的鏡像自語或是自我與擬態他者的腹語循環。文本第三部分「sofia此刻的睡容」作為純真本我的象徵,被置於時間之外(「永遠的……」),與過去「煮好茶/笑意盈盈,等着你倆回來的下午」形成記憶的罅隙,暗示敘述主體在母性、詩性與童真間的撕扯,此刻敘述者正是立足「現在」,觀看着sofia作為「她」被客體化敘述,甚至成為「我」與「男孩」情感投射的容器(「幫我用午後薄橙的雲安慰她」),聲音的轉移也暴露了主體的言說困境——必須借他者之口言說不可言說之愛。「我的宇宙是無處不在的浮冰/你的宇宙是黑梨子/sofia是淡紫色的」究竟是共同經驗的分裂還是不同個體感知的聚合,或是兩者的曖昧混用?我們無從辨別,能把握的只是敘述中花紋般活着並被折射的一次次吐息。
同時,〈fragile〉文本內部時刻呈現一種向外逃逸的傾向,從「隨新天使,去到甜美猞猁的紀元」,到後文五個重重的「別再」和近乎哀求的「無論你將帶我去哪」,抒情主體出於越過現存黑暗秩序的急迫性而擁護「新天使」,即便她懸掛着一張雪糕與鞭刑並峙的異託邦之臉。這裏的「新天使」難免讓人聯想起本雅明對保羅·克利《新天使》著名的闡釋,但有所不同的是,此處新天使全然擺脫了風暴、宏大歷史廢墟以及一切與之有關的敘事,她是液態流淌的、敞開的,步履輕快地懷着一種新鮮的危險和溫順指向不曾有人涉足的甜境。值得注意的是文本中逃離行動的支點(「我的男孩,你只要記住捧出我們的脆弱…便可隨新天使,去到甜美猞猁的紀元」「男孩,帶我去那個…」)都是「男孩」,即由一個「我」分裂出的主體,也就是說,被拯救的可能實際來自「我」的內部,這與詩歌中那股外溢的張力相拉扯,造成的結果是取消了重力或者說一種詩心引力。從第三節開始,詩行變得薄而短促,言說開始變輕,甚至隱隱有上升的衝動。「那/在/落/淚的/蜂巢……」通過詩行錯落的排布,「淚的」被懸掛在後面,如同一枚現實滑落的眼淚被鋼鐵夕陽釘緊於詩的眼瞼下,一字一句的分行則製造了視覺上液體滴落的動態感。「舞蹈呵無盡的踏足與漩渦」以身體動作模擬語言的無意識流動,腳步在漩渦中既被吞噬又生成新的流線,「我」產生了強烈「把詩還給黑暗」的衝動,這種歸還對於詩本身並非意味着棄置,而是回到同源的根坻,親暱一如「我最初懷抱、吻下你的脣邊」。
最終〈fragile〉由珍珠開始也收束於珍珠,海洋館完成了它流光溢彩的展覽,而珍珠依舊圓美地滾動……
(季展伊,筆名季末,2002年生,蘇州大學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
張雅婷:我們怎樣滾珍珠
印象中「珍珠」意象少有寫得好的,看到fragile卻是一下被抓住。「珍珠」為何是脆弱的呢?因為「眼淚」這一完美轉喻吧,摩擦、疼痛、包裹、非規則、巴洛克。以上元素集中在1、2部分出現,奇妙的是全用柔軟的小生物來寫了——「我的男孩」「妹妹」非常童真,像螢火一樣輕、亮;「魚」彷彿是被水流融化;「獨角獸」和「雪」也是閃光的……於是我們幾乎可以抵達「甜美猞猁的紀元」這般怪奇之想象,實在是冰火兩重天呢。
第2部分無疑是詩意最集中表現的部分。結構之美和重複中的騰挪共同呈現了生命力的情態。試舉一例來看,從「荒涼的床,慌亂的火」到「銀色的荒涼,墮落的火」。前者實際沒有將一套邏輯完成,因為在最初的兩個「如果」之後並沒有給出「那麼(如何)」的內容,「那些無名的災禍,……幽禁於琥珀中的顏面,」只能看作是「那麼」的幾組並列主語罷了。換言之,詩人慷慨地給予我們許多珠子,卻沒有串起的意圖,這或許是由於後面一整節的愛太使人沉浸以致打斷思量。但更為主要的是,「如果荒涼的床,慌亂的火,不是在命運背後/替我們熄滅」,那麼的確後文的一切情境都無法成立或說存在了。而當「銀色的荒涼,墮落的火」出現,會發現其意義已全然改變,從潛在的替我們受過者,變為了「你」可以為之燃燒的事物、「我」可以給你看的餘燼的一部分,也就是說,作為「微弱的事物」,它們有了更主動的存在方式。而這改變,是由於對「脆弱」的態度從「不能」變為了「可以」。跟隨一個又一個假設,詩人也重新整理了「我們」「你」「我」的關係。
之後的部分從色彩上看是漸亮的,當「夕陽」這一自然物預示夜晚的降臨,直截的呼告代替了「如果」的試探:「別再讓黑暗俘虜我們」(及此後一連串「別再」)瞬間提拉了詩的力度,之後的領字,如「把」「就」都成了生命意志的體現。一種很古典的做法,配合「探看」一詞,卻是用更偏神話的「命運」一詞給到我們關於「青鳥殷勤」的答案。是的,在這裏我們以另一種方式重返了第2部分的「命運」,它不再是一堵神秘的屏障,而是接受——「就這樣了」。最終,「滾珍珠 滾珍珠」成了對脆弱的歌唱,並且完成了日常化,被接納而成為類似背景音的存在。
(張雅婷,青年詩人,現居上海。)
現三:珍珠的容面
如意說我離第一首更近,我不知道;「珍珠在夜裏的某個地方/淅瀝吐出」和「淚流滿面」當然以令人心疼的方式靠在一起;「暗夜」「深海」,散於詩中如黑珍珠;「懷念一些曾在水流暗處/互相觸過的魚」動人,腥而黏的魚在水中游動如水,人還沒辦法在空氣中行走如空氣,如果我們是魚時還相互觸碰過,如果魚鱗的黏膜相融的時候我們真的碰到過彼此,是不是要比依偎來的更緊密。
「荒涼的床,慌亂的火」,讓我想起不停的夜雨,事物的容貌痙攣時,總要有雨將我們行動的盡處與未盡處分隔開,總要有雨將命運赤裸的場所填滿,「無名的災禍」看來難以「熄滅」了,「微弱的事物」還被火包裹在搖擺的明亮裏。而「美在棘冠螺裏分割自己」,柔韌的美也正在破碎,自暗光中顯現的不是海,是遙遠的災異的面孔。
男孩一以貫之,很大部分的指向應該是副題中被贈的Marcus。「我的男孩」這種說法對我來說太曖昧,也太危險:他既然可以是我的,就一定不是我的。路西法的六隻翅膀,如同鏡子照映出的形象過於私人。好像「捧出我們的脆弱」、為「最微弱的事物燃燒」是最好的事情,是足以抵抗下墜的事情。
Sofia從第三章出現,由此開始,善意顯然轉換了一種形象,語氣甜軟如糖。比如「我煮好茶/笑意盈盈,等着你倆回來的下午」,比如「鋼鐵的夕陽,/把我們三個鑄進/那/在/落/淚的//蜂巢……」,比如Sofia的睡容「最接近詩」。最甜蜜也最危險,這種判斷又俗氣又有效,可是在詩裏,危險的令人難過的事情還是以約略而光滑的方式:「無處不塗抹的夕陽/海浪辯駁海浪/剩下你的粒子和我的粒子//給憤怒抹了糖」。
第五章令人難過、令人步履停頓。比如成群徘徊的「別再讓」,比如那些粗糲的詞彙「野蠻」「欺騙」「剝削」「嘲笑」「虛僞」「割傷」。難以知道誰與誰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是木已成舟的完成態以及反抗式的呼告都堅硬地豎立在這裏。
而後語氣最後一次扭動:優美而跳崖般旋轉。
「把詩還給黑暗
舞蹈呵無盡的踏足與漩渦
踩熄了命運的蜜焰
停留在我最初懷抱、吻下你的脣邊
就唱起你的歌
把我的詩,還給不被下嚥的黑暗
你探看過的我的命運
就這樣了,
聽你的歌
滾珍珠 滾珍珠」
從這裏才恍然大悟,一種變異的情感被「我」和Marcus互相抹在臉上,面容再相撞時,好像情緒必得走過一些崎嶇的路才能到達彼此。「滾珍珠 滾珍珠」,而「珍珠在夜的某個地方」,「我」把自己也關在黑暗裏如從前的男孩。
總的來說,這首詩就像喘息的蚌,殼片時開時閉。打開的時候,蚌肉綿軟而柔韌,清脆的記憶明閃如珍珠這般微弱的事物,水流撫過讓人想起脆弱的生命也有甜美的面容。關閉的時候,鈣質的殼也要在暗暗地水中暗暗地用力,畢竟深海之地,是否打開自己、迎接什麼,也都是在無限綿密的黑暗中。
(現三,02年生人,快哉快哉。)
不與易:珍珠,或關於脆弱的四層球面
〈fragile〉用數字小標題劃分詩歌,在語義的縱深和推進中,展現了五種關於脆弱的異質狀態,如同珍珠晶瑩而不均的珠光。曹疏影在前作〈拉線木偶〉、〈上海街自殺華爾茲〉中運用了數字小標題的技法,前者的小標題挈領了小說蒙太奇般的五個片段,勾勒出「我」和「你」日漸親密過程中對「你」過往歷史的擬人化認知,三個「女巫」作為具象化氣質構成了並影響着此時此地的「你」;後者則更具有拼貼風格,不過和夏宇〈摩擦·無以名狀〉的字詞拼貼存在差異,曹疏影的拼貼在於句子和語段的拼貼,通過轉換口吻、人稱展演人們的象徵性行動,所有人的意義氣泡都細小,在至多五行的詩行中得以建構,許多意義氣泡的堆疊形成了「上海街」擠攘的空間。
〈fragile〉保存了和〈拉線木偶〉類似的敘事性,即「我」通過不斷和「更為接近詩」的男孩對話,在關係型視角里剖白出何為脆弱。脆弱起先是深夜中的靈感和觸達,男孩在旋律中進入過往的記憶,靈感和觸達轉瞬即逝,其內容變易,但轉瞬即逝的形式則不斷往復,對過往的觸達的懷念亦成為今日之靈感。第二節的脆弱則表現為假設性的判斷,「為微弱的事物燃燒」是一種決定,但面對這種決定,能確信的只有「如果」,這種假設難以導向「那麼」,燃燒不為確定的、外在的結果,而只為姿態本身。三四節則展現了觸達的具體形式,sofia或許是「上帝智慧」的擬人,或許是三人關係裏更活潑純真的化身、值得守護和回想的存在。觸達既來自對當下滿足感的體認,又是對更甜蜜親密相處的想象和感召,幸福且易逝,這種回憶、現實和期待交纏的感覺恰和「當時已惘然」的心緒暗合,將脆弱和痛苦、悲傷等負面的必然聯繫斬斷,呈現出脆弱作為「糖霜」的作用:雖然無法長久瀰漫舌尖,但可以輕抹和覆蓋,引導我們不斷走入記憶和想象的迴廊。最後「我」提出連串的要求,出於對真和美的保護,出於對必然悲劇命運的透視,「我」尋求幫助、接受事實最後在懷舊的歌中沉浸在脆弱和美的共有。
〈fragile〉的語言纏綿而延宕,全篇沒有句號,一次次逗號好像是不想結束,好像不想完成對「脆弱」這一主題的求索。而長短不一的省略號,則將脆弱化成連綿的餘韻,令決定的姿態變得無限漫長——搖曳的歌裏,脆弱如同珍珠般滾落。
(不與易,2003年生,在夏雨詩社學寫詩。)
謝曉陽:短評一束
說來慚愧,住在台灣淡水一年半,竟然不知道淡金路在哪。讀畢此詩,特地騎車去觀摩一趟,才發現這條路從繁華市區延展至北海岸,黃昏時刻,夕陽灑下淡淡餘輝,海風撲面而來——「淡金」二字,不知是否來自這樣的色調?
(謝曉陽攝)
此詩如其路,從人們口中「必然要看的電影」那種喧囂與世俗期待,緩緩轉入「一個人的路上」。文明在這裡逐漸退場,沿途可見廢棄斑駁的樓房,人去樓空,卻彷彿沒有「掉落」的哀傷。「茶藍色的山」、「白雲在上面」,自然之聖潔從不吝嗇,只要我們願意凝視,它便回應我們最深層的本質——不再扮演什麼吶喊的角色,重新面向鏡中的自己。
詩中出現宗教與神話的斷裂形象——「掉了一半身體的佛陀」、「立方體上的耶穌」,象徵信仰與神性的破碎。詩人注視這些裂縫與陰影,並不感到絕望,而是從破損之中看見層層微光。依卡洛斯的墜落是另一個關鍵意象,他就這樣消失了,沒有血,沒有聲響,卻帶著一種近乎頑固的堅定與優雅的決絕。
(謝曉陽攝)
「任性,醉心於美,與不可能」,是詩人對命運的自白,也是與某位知音者之間共享的秘密。這首詩不吶喊,也不說教,它只是陪你走一段路,在某個轉角讓你想起自己。
如果你也想來一場安靜的叛逆,歡迎流浪到淡水來,可以順便找我——記得帶點零食,謝謝。
(謝曉陽攝)
(謝曉陽,著有詩集《不要在我月經來時逼迫我》,現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文學跨域創作研究所就讀。)
李曼旎:李曼旎的短評
在詩人讀詩會上她說,「淡金路」是淡水的一條路名。聽上去很美,掠影浮光,像黃昏時的斜陽路過車窗,鋪開一種遲疑。或許這是一首公路之詩:在談到詩集創作背景時,詩人花很長時間講行駛的感受,路的盡頭處除了目的地,還有更多綿延不絕的事物,錯過應下高速的分岔,繼續開下去的誘惑。公路文學向來與逃逸、尋覓、背離軌道等意象結伴出現,更重要的是,在抵達與未抵達之間,情緒有了延宕的可能。
總之此時此刻,一個人在路上,而非在劇院和衆人一起,看一部一定要去看的電影——一幅沒人能從中脫身的時代畫像。總是要見證別人的,世界上正在發生的事,他們在吶喊中燃盡了自己,而後,那些人也正在成為我們。
那些人總要成為我們。但在此之前,也許花一點點時間,在淡金路上,從集體經驗中逸出。看那些神聖的廢墟:墜落的依卡洛斯,枯木半身佛陀,立方體耶穌,毀損的神明也陷入日常的溫柔與疲倦。人們生活在祂們的陰影下,而非榮光,命運在此處呈現出原貌。
或許對於那部電影,缺席是另一種在場。在不成為電影中的角色也不成為觀衆的時刻,我們只見證自己,獨自通往淡金路所意味着的路徑。
(李曼旎,文學碩士在讀,小說與詩作者,出版詩集《荷花是你沒有見過的人》。)
歐陽咻:Landscape with the Fall of Icarus
奧登的《美術館》第二節,寫勃魯蓋爾之畫《依卡洛斯的墜落》:如同勃魯蓋爾畫作角落中不起眼的、只浮現出雙腿的依卡洛斯一樣,奧登此詩中的韻腳與拷問,不動聲色地隱藏在全景式的描摹中——災難總是隱秘地湮沒,「晴空裏,人們看不見任何掉落」。
在奧登的詩中,依卡洛斯是遙遠的,時間和空間意義上均是,但在〈淡金路〉中,依卡洛斯就在「此刻」,依偎在親密的第一、第二人稱身側——依卡洛斯在「我們」的生活裏,或許,依卡洛斯正是「我們」生活的失落的碎片。
整首詩的鏡頭反覆切轉,時而是龐大的、必然的命運形狀,時而是「我」和「你」的密語時空,有些像依卡洛斯在汪洋間,和海浪搏鬥,時而無聲地沉沒,時而又浮現出閃光的額頭。遠景與近景的融合,在接近結尾處托出:「我們」忠於美,也忠於命運;然而,那一部「據說必然要看的」、許多人都說美的電影裏,卻不包含「我們」。在某種主旋律裏,「我們」是被遺漏的畫外音。「我們」用受創的目光(碎掉的鏡子)觀看,依卡洛斯的血漬消失(它曾經存在過)。
依卡洛斯真的消失了嗎?詩的結局是悲愴的、抹除性的,散發出類似於「化作枯木的佛陀」與「在更廣大立方體上的耶穌」的灰暗氣息。但是回看一行行詩句中間,依卡洛斯仍然存在着,即使以「層疊的陰影」的、掙扎的姿態。
(歐陽咻,打工皇帝。)
嘻嘻:海上花
淡金路是台灣東部的一條濱海公路,指台2線從淡水到金山這段,開闢年代已不可考。詩人曾說,「我與台灣最有緣,當是在高速公路。」 某天詩人駛到海邊,停下車,把這首詩寫了出來。因此這不是一首慢慢的詩,但也沒有快到飛流直下,像是對某段過往長久失語後的復建。在台灣人眼中,「淡金」無非兩個地名的擬合,但在剛來到台灣的詩人眼中,「淡金」是淡淡的金色,又恰好在這樣一條路上,可以看見台灣北部浮光躍金的洋面。詩人說,「每次去白沙灘,出了淡水都要走上這條路,這是北台灣我最喜愛的地名。」 在這些未曾被舊記憶包裹的新地景中,詩人敏銳地發現了存在於同種語言內部的孔隙,如同衆神層疊的陰影。因此格外難得的是,這首詩沒有擠壓的感覺,沒有在地的肉身,只有碎片般的色聲香味觸法,瀲灩着,落敗着,各顯其靈。聶魯達曾將智利描繪為「海上狹長的花瓣」,與智利相似,各式的根在台灣粉墨又散逸,最後都在這座小島周身化作了海上花。詩中所寫的「據說必然要看的電影」,是2022年9月15日在台灣地區重映《悲情城市》33週年修復版,這些碎片,都不在其中。
(嘻嘻攝)
我曾經和朋友一起相約去金色河岸步道看落日,這裏已經非常接近淡水河的入海口,從淡水老街出來,走到河邊,海風中一個抱着吉他的大叔唱着,「我們擁有同樣的陽光」。河面寬闊而閃爍不停,水天都是極清晰的藍,一座新大橋修了一半,落日一點點濾過。我為了把落日拍得更清楚一些,跑去離河道更近的地方,卻被路人恐嚇,「有鯊魚、有鯊魚。」
(嘻嘻攝)
我不甘示弱,「是嗎?那太有意思了。」卻也只能止步。
折回後,朋友無奈地說,「在你剛剛插科打諢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下去了。」
(嘻嘻攝)
(嘻嘻,每天都要吃東東水餃。)
意寒:詩人的道路
應當相信,詩人所經歷的世界比現實更為豐富。
在〈淡金路〉中,我們可以看到三條不斷穿插又相互聯繫的線索。就客觀事實而言,是一個人去看的一場電影;在心理層面,則是兩個人命運的纏繞、希望與拒絕;伊卡洛斯神話,作為更深遠的歷史鏡像,折射着生命永痕的脆弱與鬥爭。
「必然要看的電影」「看不見任何掉落」「那套電影真美」——現實的人在軌道上安全行駛,在審美幻象中得到安慰。但詩人,那目光更為深遠,對現實更為敏感的詩人,卻無可避免地看向「廢墟」,看向伊卡洛斯的墜落、神聖的枯朽、萬物的易逝。時代與個人都無法超越這種生存性恐懼,也正是在直面恐懼的過程中,詩人切近神話體驗,也領悟了自己的生命質地:粗糲,任性,醉心於美,與不可能……在詩的結尾,這種自我的漂浮再次出現——「我們,或我們的碎片,都不在其中」。這樣的首尾結構,明確地將「人們」與「我們」分隔,提示着與大多數所不同的,屬於詩人的感知與思考。對自我的領會,伴隨着另一面的孤立無援,使詩人必須肩負起自己。
但是,如果我們僅僅看到痛苦的一面,就輕視了詩人再次在廢墟中重建閃光時刻的能力。正如佛陀與耶穌固有本性的聖潔,無論外在形象如何,都擁有「層疊的陰影」(哪怕是一片雲)。面對貧乏、鋒利的現實,詩人也能在對自我的信任與他人的愛之中,親手創造出一種生活的希望。此刻,她成為自己的神明,在信、望與愛中,棲身於人與人的聯結,以及更大的宇宙星辰。
在最後,伊卡洛斯的墜落只被少數人所見,伊卡洛斯的痕跡完全消失大海。這是否也是一種對詩人本身的隱喻?詩人過於美麗的理想是否最終不可在此岸到達?他/她所有的幸福與毀滅,終究只屬於自己,無法被其他任何人所共享。作為讀者,我們也應當相信,在詩人不斷的創造與更新中,她在真實地通往一條值得的道路。
(意寒,中國人民大學美學研究生在讀,寫詩和與詩有關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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