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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心動魄者,絲綢經觸根。不必疾聲厲色以奪人,始為詩也。
有一年到香港開會,暇時在西洋菜街閒逛,得曹疏影二集,乃一詩一文。《虛齒記》出以散文體,事涉旅行、飲食與地方風物,具有紀實性。然而此書造境迷離,常以遒勁思力與精心結構,將注意力保持在書寫本身,不被事物牽走。《金雪》玄祕而流蕩,實是一本難於歸檔的詩集。蓋從創作者的角度讀書,能夠感發心智並激起創作衝動者,便值得摩挲再三。曹疏影詩文,都似閒閒著筆,卻具有豐富的「可寫性」。讀來彷彿走在莽莽林野,須常懷警戒,因為隨時會有狡兔蒼狼一閃而過。
設詩人為一座感覺的天平,左邊為辭,右邊為物,則兩端之相應與否便是詩人之能事了。事物皆有質量,但並非普世恆定不移,而是在感受與書寫的過程中被標記出來,而其工具即是字辭。試以新詩集裡的〈情人節〉(2013)為例:
在情人節,他們愛上飢餓
他們用對方的飢餓餵養自己的飢餓
他們上升,下降,扶著閃亮的傳送帶
他們湧入,湧出,唯一的方向
是飢餓的方向。
他們填滿鮮花地獄
令那裡空空如也
情人節特別慶祝一下,這是習以為常的事,但也隱含著一種焦慮。用「飢餓」來描述集體的不得不的驅力,頗為傳神。經過前面五行的畫面表演,詩人提出闡釋,原來「他們」亦不過是地點的填充物。「空空如也」這個關鍵的論斷語,像是一枚小巧的砝碼 ,使得滿是鮮花與人潮的百貨公司浮了起來。
以所思抗衡所見,以新名扛起舊物,這便是詩人的能耐。有時關涉全篇,不僅局部描寫而已。曹疏影常會使出一種「名不符實」的敘述。比方說〈強盜史〉(2014),在特異的標題之下,寫的卻是都會風景。女孩拎zara紙袋,為自己選了一雙橙色鞋。所見就這麼簡單,但內面感發才要出來:
我喜歡她不孤獨
像我可以從星塵中醒來
她消失了,我醒來
像世上第一個
動筆寫些什麼的人
剷掉這空間
一個字
一個字地
這大約是一種微敘述,不大涉及外界,氣氛(或者靈光)反而昇到最高的位置。書寫是對實存空間裡的人事物進行「剷除」嗎?這樣越寫不就越少了。應該說客觀現象的抹除,正是主觀意識的擴張,彼消而此長,文字好像掠奪或取代了世界。「一個字/一個字地」扮演副詞的功能,界定了動作的分量。
假如說以敘事取勝的詩重在動詞,意象型的關捩在名詞,那麼重視氣氛靈光者便是在從事著「副詞式的寫作」吧。估量重物用大砝碼,精細者反之,詩的寫作應該是在高倍顯微之下,拿著細鉗拈起一枚文字,放到心之所感的精確位置。這樣寫出來的詩,徐疾有度,昏曉可辨,且有細微的音義肌理供我反覆品賞。詩人雖多,它是那麼地希罕。
2
曹疏影極善於寫隨筆短章,如〈秋〉僅有一行:「她有一隻斑馬的下半身。」捕捉的是電光一閃的感發,不求其全面。但我所說的隨筆性質,並不限於五行以內的短章,而可以推拓為一種彌漫於詩篇的個人風格。先舉〈平衡〉(2013)為例來說明:
銀河送我石頭
我送你細胞
你慢慢脫下你的所有
烏雲在鋒利,有什麼
如瓢蟲群,於微小的深空
駛過——
乾乾淨淨攬住你,
怨恨草成
全詩八行可以一口氣讀下來,聲響流蕩,恍若天成。但若再仔細玩味,將會發現意象之間其實充滿微妙的裂痕,沒有一句是理所當然。分成四段,提示了感發歷程的斷續離合。我們不妨把它視為四個詩意片段,詩人僅以三個「空白行」來加以連綴。事實上,只要在縫隙間加上一些因果性的語句,全詩就更「可讀」了。但她放棄了這種多餘的組織工作,反而維護了天機。於是,四個片段既是「一氣呵成」(通過聲音與句法)又是「各自為政」(由於不強加敷衍)。
我們看書畫或雕塑,有時可以辨識出創作者這一勾一撇一劈一切的速度感。在曹疏影的詩裡,我感覺到的正是,快剪截取紫雲,急雪忽凍芭蕉的任縱之力。她好像即興而來,華麗地敲打劫掠一番,不甚盤整營地,便倏然閃逝。在她筆下,常見一種近乎「口占」的詩法,彷彿不甚打磨字句,惟任性靈之放肆,如〈dusty question〉(2014):「有人在下方/守著一團痛意/——微光中的——」。因為快,所以不遑細說其緣由,但也因此保留了感受的核心。這樣的詩,「獨白」優先於「傳達」,「存真」優先於「修飾」,個性充盈,不與世俗同調。
一般即興速寫,常帶有較濃厚的口語性格,顯得淺易。但曹疏影的文字演出,卻是「狂草式的」,那也就是以「非理性」美學為內在支援的藝術,超現實的思維運作,每一出手,不太平常。如〈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2014):
季夏之月,日在柳,昏火中,旦奎中。
他們不說許多話,
就這樣記得了。
joy of life,
跳進瀑布的一場雨水,
你駕著一場火焰,找到我
在這什麼都熄滅的地方
在這什麼都熄滅的地方
第一行出自《禮記.月令》,那是六月的天文景象,在這首詩裡也許不象徵什麼,而只做為氣氛而存在。當然,日月星斗確實高於彩虹,也存在得更為恆久。彩虹大概是陽光(你駕著一場火焰)與水氣(跳進瀑布的一場雨水)遭遇的後果,以其多彩,常被拿來指稱燦爛而短暫的奇蹟。惟以上的說解,乃是我刻意權充導覽員,絕不等於牆上的畫。詩意只在詩語裡面,「你駕著一場火焰,找到我/在這什麼都熄滅的地方」,何其狂飇也。在心魂搖蕩的非常時刻,駕火如車,無所顧忌,語言也就忽忽如狂了。
3
曹疏影新詩集裡的一個關鍵字是「小」,如瓢蟲群,於微小的深空駛過——
所謂「掣鯨魚於碧海」,指的是詩境,非關口氣或字眼。並不是宣稱自己正在從事銀河系寫作,開口大國,閉口太平洋,興象就會開闊起來。反之,從細處透露深刻的感思,以刻度精微的「文字度量衡」去感應事物的表裡(巨大的磅秤將無感於一隻翡翠的起落),那是多麼豪華的事。曹疏影的新詩集,不僅以細物瑣事為題材,更把它發展為一種美學、思路或技術。
其實,她上手的體式頗為多端,不拘於一格,其中幾種特別突出:雙行體,小散文詩,以及前面說過的零札速寫。一般而言,她的詩很少使用迴行,這是因為他的詩行較短(修飾語已經減到最少),快速垂直移動(很快可以「讀完」這一行,而進入下一行),不必像寫長句的詩人大量憑藉外力(比方說標點符號與待續句)阻斷意脈,而是直接在思維層次上跳躍。這些形式特質使她的筆觸極具機動性,有利於「小」的美學的運作。同時由於體式的純熟,使詩人不必費時於尋找形式,而更能專專注於思維的奔驣,這又有利的「快」的風格。
最便於示例的,還是雙行體寫成的〈小敘事詩〉(2013),全詩共十一段,僅舉其前半部:
海殺死了海,
它的血是一種柔嫩的綠色
我們從山上下來
加入兇手的歡宴
兇手海把死者海
放在水晶盤子裡
殷綠色的傷口
灌滿溺斃者魂靈之風
除了沈默燃燒的聲音
沒有什麼比此刻的刀叉聲更響亮
本來四海皆一,這裡卻把它分解為兇手海與死者海,使他們「互動」起來。我覺得可以把這首詩讀成是在談論過去與現在的詩,所思與所見並存,一身而二魂。事實恐怕不過是看海而已,惟海色多層次,引人暇想。但要像這樣把風景與心思分解再分解,並且加以故事化,則不易辦。「小」字雖似有不周全、不正式、不宏大之意,但或許也有果敢自出己意的味道。以假擬的片段的敘事手法來抒情寫景,近乎以小姆指勾起一頭大象吧。附帶一提,這首詩裡所蘊含的暴烈情懷很值得品賞,那也是非理性詩境的重要驅策力;假如我們翻開與情愛相關的篇章,當更能體會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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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小的字眼或意象,讀者知之,本不必多談。但這本新詩集裡的最後一輯,以嬰囈金乳為詩意,對照於前一階段的創作,顯然帶來有趣的新消息。本來從母親視角起興,易落入慣性的倫理框架。但由於詩人能夠導入生物的,身體的,神話的乃至哲思的視域,居然別開生面,同時賦多微小美學一種特殊的血氣因緣。
自由隨機的反面,或許是充足感。惟野性不宜過度修飾,字句與結構皆如此。(這是風格的課題,非僅關乎技法。)一句忽得,神靈遇之,如貓蓄勢而躍起。,無法而法,讀這樣的詩特有一種密談神悟的趣味。
然而狂草所需的筆墨操作能耐,比起楷書,或有過之而無不及。也正因曹疏影對語言的高度敏感與技巧,能見紋理和質感。憑藉著這些「暗夜裡疾翅的小分隊」,她對於當下世界的新訊息,有極為迅捷的捕捉能力。執是之故,她雖移居我台未久,居然已有一輯錄存風土的新鮮之作。如黑白切之類,妙想翩翩,好像老底片顯影了新景物。
曹疏影常帶著說故事(或身陷故事裡)的魔魅語調,即物以抒情,觸事而啟悟,譬如:「石頭掉落在地,重力不再是它的心事。」說的雖是一物一事,何嘗不可引申為字詞及其意義的關係。當它落實到詩行裡,源源獻出能量,意義不再是它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