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深刻裂變確定無疑發生之後,再提起筆來的時刻,是變得艱難,抑或容易了呢?
我夢見眾人的靈魂礦場,囚禁著群體的靈的煤炭與鑽石⋯⋯荒陋而珍貴。可稱為「歷史」的,從那麼多個體的呼吸與意識間一點一滴匯聚,這些不是事後的「書寫」,卻是與每一天、每件事、每次感受與反應的同在。
歷史令人鋒利,比之前的敏銳更加敏銳⋯⋯這本詩集收錄了我自《她的小舌尖時時救我》之後,四五年間寫過的部分詩作,五年來寫下的總有幾百首。島、半島、陸地⋯⋯絕然相反的意識彼此對照,間以病毒、技術與日常的政治,生活在他鄉,令人更緊迫(也是便利)於每日同時觀看不同地域,久而久之形成節奏獨特的潮汐。
我們是被留下的。
(轟然的背景,已經震聾了能夠感知到它的所有人)
但這留下,應該可以產生新的目光。也是在這本詩集裡發生的。它是關於如何留下來,如何繼續的作品。
如何繼續呢?
他鄉的日子不易,可幸也有溫暖的朋友。
但當這些迴射,撞向我身之所在的附近的岩瓣—我這裡雖然十公里山外有海,但總是一處被山嶺包圍著的,山腺分裂、水紋淺隱,除了植物飛絮的傳承,多處樣貌斷裂,市區可以在十分鐘車程內,由商務高廈轉入遍地的「城鄉結合部」風貌—這曾是我兒時認知的「邊境」,意味著可能的騙局與危險、難以啟動、容易陷入卻難於奔將出來,意味著稀薄與圍困。
而今當然不若此,但撞擊不會沒有痕跡,詩集的第三部分便是模糊了他鄉與我遙遠故鄉的夢魘。說「遙遠」並非地理上的,故鄉這些年也有親人凋敝、風物轉瞬,口音、飲食、習俗等等早已迥異。城市面貌的變化是我們從童年就必須習慣的,比如上大學之後的暑假再回家鄉,突然卻又必然的,所有的親戚包括我自己家都搬遷了新址,城市道路大幅改建,難辨模樣。而這經驗不是始於那時,卻是當你三歲之前的環境,五六歲已消逝;五六歲的,十歲已不見;十幾歲的,未及成年已彷彿不存在過。
曾經,我在香港接觸到「保育」概念之前,並不知道那樣的變化有什麼問題,那樣的流逝、被切削有什麼其他的可能。我童年與少年的時空中,時間理所當然向「前」推延無限,「現在」存在的意義是為了被更燦爛、更有光華的「未來」取代。香港卻是倒數著的:無論「九七」還是「五十年」⋯⋯直到跌入另一虛線的數矩,香港是倒敘著的。
時間的扭曲與紊亂(大陸的時間感如今也早與我童年時代的迥異),同時作用,地形便也在眼前心裡變化、互相剋扣,雪與竹互相干擾,我在家附近的山谷常看到巨大的捲曲的蕨類,類似恐龍你我嚼食的世界。城市裡的檳榔店,也在嚼。網路上也在嚼,突然激進與前衛,突然又恍如四五十年前那般老舊與保守。
而至少是在詩的維度,倒敘與紊亂,而非狂歌飆進,才是思想的密線,「愛」與「不捨」安放之所,因此這也是一本紊亂與夢魘中誕生的詩集。
也是與這個過程同時,許久不見的母語似是從我身體裡浮現出來,既是外鄉人,說著相似的話但可帶來不同脈絡的反應,那麼站在這裡,說一些方圓百里總沒人聽得懂的話,也是一件正經事。那不是我與當下的故鄉說些什麼,卻是跟過去的自己再玩一會兒。
感謝聯合文學的前輩和朋友昭翡,編輯劭璜,讓這本書得以實現;感謝身在英國的香港朋友Firenze,我第一本出版的散文集《虛齒記》和詩集《金雪》,都全賴她幫忙設計、畫圖,而今又得她仗義跨海相助,是沉鬱日子裡如雲如水的美麗之事,唯有感激。封面是她二○二三年的油彩布本畫作《蝸牛》(局部),邊界與分隔,那是關於「穿越的慾望」,穿越經歷與記憶⋯⋯恰如當年合作,今次也是心有靈犀。她還特別使用了香港的監獄體,是曾經由在囚人士製作的路牌字體,如Firenze所言,那是「由不能移動的人為自由的人指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