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一年,
我已忘了是哪年
我抬頭,就是母親乳房的高度。
我就把頭靠在那軟而有彈性的、我最熟悉的部位上,
松子糖的氣味⋯
昏昏再睡去。
1
我說的,是兒時同母親在天色未暝時,通勤車上。
母親是小學老師,每早凌晨五點半出門口,先坐一趟巴士
到學校的通勤車會靠站的地方,再搭上去學校的車。
記憶裡都是寒冬,五點鐘起床,
天比墨黑,房間裡突然燈管大亮,
我被從父母親的床上拽起來,
棉被嗚咽著埋怨溫柔無邪終於又是冰寒
熱氣哪該是我可以留戀的
那兩位大人應已早起良久,打點了一切,
我被套上背心、線衣、毛衣(臨出門前還有棉襖和棉猴)
冷水洗過面,下一個記憶
就是被母親拉著走在不見燈光的小路上。
屋外自然是雪地,零下三十多度,不見路燈,但雪地有自然的反光——
一場幽暝裡巨大的柔光,鋪展開去,
好像沒有遇到房子,房子裹著黑的呢絨襯衣,消融在夜裡;
好像不會遇到別的人,別的人著夜行衫,吞匿在夜裡;
也好像不會遇見燈柱、垃圾桶、路旁的自行車,天未亮趕路的貨車,
我喜歡看的那種拉車的大馬也沒有⋯⋯
電線桿和星空裡的電線也沒有、買好吃魚肉乾的小賣部、馬路牙子、嵌在路上邊縫裡的爛磚塊、碎石塊也沒有,木板障子也沒有,板障子後是水泥牆,神奇的木板可以豎條、或小橫條拼搭出隨處賦形的間隔與包覆空間,半伸出來的鐵銀色自行車車把也沒有,連同上面的銀鈴子⋯⋯啤酒瓶玻璃碎也沒有,
其實那啤酒瓶玻璃碎,墨綠色的,地上就多些細節,它們從樹葉泥土間、碎磚土塊間閃出的綠色,很出塵,我兒時很愛看的。
但這些都沒有,就只有黑暗中閃出一大段的雪緞子,舖到四周融入雪青色的邊際裡,閃著閃著,而終於沒入無光的去處。但只要你在抬腳走著,那雪緞子就不會離棄你,就會在你腳下隨小小的步伐伸展開去,又在你身後閉合
我想去微暝的雪色裡捉閃爍的銀針,但從來沒有實現過。
我想有東西刺痛我,但只有捉著我的手不斷趕路的母親,寒風也刺痛不了我的雙頰,因羊毛線雙層織就的脖套,已令我只能露出四五歲大的雙眼。
眸子也不刺痛的,親人們都完好圍聚,在我的世界裡。他們都愛我。
2
凍夜裡站半小時,也許天色裡暝暗的部分漸漸轉青了,就會有一輛卡車轟隆隆天邊來的,停在路邊,人們一湧而前。是平板卡車來的,最大號的那種,舊軍綠色,車卡上有個綠色的帆布大篷,人們沿著伸下來的梯子,上進去。都是一個工廠裡的人——母親的小學是那大型國營工廠裡的子弟小學,所以並不特別爭搶,但母親
也要護著我,嘴裡讓著:「看著孩子!看著孩子!⋯⋯」
她的語氣是怨遷的。「看」的聲音便分外打下來幾分,「孩」的發音,便愈是加長的。
我罩在一處莫大的掌心裡,也滿心自嬌著,好像暗夜裡伸出一隻小王冠,金閃閃掉在我心尖兒上。我覺得自己是這大篷車裡唯一值得嬌寵的。其他的大人
或有避讓,但也自然不多。
但我和媽媽都終將會擠上車。
車裡最好的位置,是靠邊能「夠」得著扶手的,車卡雙邊的兩條大橫槓。但要注意不要把自己的手套凍上面,一般沒問題,但如果口中熱氣透了圍巾,嘶哈哈,撲在了金屬橫槓上,就算是大棉手套,也難說不被粘住,凍上。有的濕了、又上凍的手套,就硬邦邦的,舉手打人不用磚了。
那樣的位置,我和母親一般搶不到的,想的起來的,我們都會浮沈在車瓤中間。棉花的瓤,
裏面裹著一些乾燥的皮膚、裏面裹著腦子、心和內臟。最外面是金屬與帆布的疊合空間,再外面飄雪⋯暗夜裡、敷雪了的馬路上滑行著⋯腦子都沉著,心靜著。
棉大衣、羽絨服們隨車漾動,那是零下三十、四十攝氏度,人們最外層的裝備。這樣的氣溫,呢子是不管用的,再厚的、質量再好的羊絨呢也是;或直接是動物的皮毛,我外祖父有件狐狸皮筒子大衣,毛皮捲在厚呢筒子裡,那是他最貴重的一件。但那些不會是拿出來上班穿的。
3
我就把頭微微一靠,正好是母親的乳房。
我喜歡她身上松子糖的氣味。
我就把眼睛一閉,繼續睡⋯⋯
我就和所有的棉花、羽絨、所有閉靜了、
而軟的心肝與腦子,一起微漾著,滑行著
母親一隻手臂護著我,或者是兩隻。
棉襖和毛線的衣裝相隔著,她的手臂是一些擴散了的微弧的重力⋯⋯
雪地也必是這樣微弧形的⋯
地球的表面,你切下任何一塊來看,都是微弧形的,淺淺的微笑⋯⋯
雪是初歇的戰事。一座巨大的工廠在前方等待。
天色始終是會微暝的,
而我還不懂什麼惡意,無論是人的,時代的⋯
母親的,柔軟的,松子糖一樣的乳房,甜蜜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