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1925年出版的散文集《熱風》,其實就是「熱諷」,與「冷嘲」相對——「周圍的空氣太寒洌了,我自說我的話,所以反而稱之曰《熱風》。」(魯迅《熱風》序)不直接把「熱諷」兩個字寫出來,在1919年五四退潮之後,大抵也有些寒意。
「夕拾朝花」專欄出版第二集,專業的小樺認為同題文集「之一」、「之二」地編下去並不好銷,需要另訂新題。於是我繼續死纏爛打魯迅的好書好名,這次連次序也不加調動了,逕稱之《熱風》。一再挪移大先生的書名,我大抵對自己也有些冷嘲。
在魯迅的散文中,由《新青年》「隨感錄」選輯而來的《熱風》要算最早,不計《墳》(1926)所收錄的文論,此書的文章可上溯至1918年,與〈狂人日記〉同年同步了。但魯迅寫雜文,從來並不得到許多祝福。他自己固然認為那是「應時的淺薄的文字,也應該置之不顧,一任其消滅的」;至於別人,「署名和匿名的豪傑之士的罵信,收了一大捆」,以致「也有人勸我不要做這樣的短評。」(魯迅《華蓋集》題記)
我寫專欄,影響力不足以使人勸我不要做這樣的短評,但承蒙師友錯愛,亦時有人勸我「應該多寫長文、學術論文」,以及「不如少寫個人、親友的事」、「不如多寫時文」、「不如少談時事」、「還是喜歡妳寫得活潑、精靈一點」、「如果能寫得明白一些就好了」等種種調整建議。我自然都是滿心歡喜地接受,畢竟要訂閱電子報,或買報,才會看到我的文章,這是如何日漸越帶古風的一件事,又如何充滿冥冥的緣份。
即使魯迅已成文化巨人,片言隻字都有無窮價值,但文學史裏幾乎都有此一共識︰如果當年先生少跟人家開筆戰,把時間用來做小說,給我們多留下幾部《吶喊》、《徬徨》,甚至一部長篇﹗那該有多好。而我自己應該多留下些什麼,不好說。但人到中年,我和身邊的同代人,聽到「不如多做某某」、「不如少做某某」的聲音,無疑亦越來越多。也許年輕人也聽到不少,只是那些可愛又聰明的Z世代,不予理會罷了。
周圍的空氣太寒冽嗎?當然不是。此刻香港自然是熱的,熱絡、熱烈、熱心;需要冷的時候,酷酷的冷靜、冷卻一下,也是優為之,並無不可。是以本書從近三年多輯錄出來的文字,文筆都有點忽冷忽熱。〈民國課室〉裏想跳脫一下與漫長的二十世紀的作家同窗比肩;〈鳳兮鳳兮〉又想到今天學院中鳳鳥何能至;〈最遙遠的捷徑〉冷門到遊訪阿根廷女詩人的秘密花園;〈窗外窗內〉又徇眾要求想想瓊瑤為我們留下什麼;〈我城這一家〉、〈住家風景〉看香港作家的親情風景;〈等閒離別〉、〈見學旅程〉又神傷與孩子相聚的時間終究不如想像的多。一時沉迷AI、一時神往孔子和陶淵明。
身體忽冷忽熱,或老人家所說的「沾寒沾凍」,是會病倒的。但寫文章讓我仍能忽冷忽熱,在冷靜與熱情之間變換,又是多麼的感激。我到底是個冷還是熱的人呢?懂我的朋友和親人,自然知道我這個人實在「一言難盡」。談得好好的,幾個月忽然不通音訊,因事再聯絡,忽然又嘩啦嘩啦一頭熱。首次見面的人我偶爾可以勾肩搭背,不怕羞地自來熟;有些認識多年的人,卻是每次見著仍覺煙雨微濛,情隔萬重山。
但如果能選擇,我還是希望自己是個熱的人吧。像《號外》某個年代的口號︰「生活有熱愛」;像前輩陸離和鍾玲玲,癡迷而不悔。當然像我兩位恩師也很好,鍾基師與小思老師,冷熱自持。況且魯迅最是明白︰「無情的冷嘲和有情的諷刺相去本不及一張紙,對於周圍的感受和反應,又大概是所謂『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於是我這本《熱風》,就相對比上一本《夕拾朝花》少了點刻意求工的意味,起碼不再區分光影留情、藝文拾慧、時代筆語及教事重提四個主題,大抵只能以發表時序排列了。
題材分類不再求工,不等於本書少讓人付出心力。再次感謝《明報》佩芬當年的邀稿,以及編輯的勞心勞力,尤其是至今未嘗一晤的孫志超先生,每週死線前仍能執漏補遺,救我於水火之中,我除了日後盡力提早交稿,實在無以為報。當然書中文章若仍有未盡之處,肯定是我個人疏失所致。香港文學生活館與小樺在千頭萬緒的時刻仍不棄策劃本書,編輯卓謙的幫忙,香港藝術發展局的出版資助,在此一併致謝。
能夠在文學世界裏遇見親人,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魯迅與周作人,不計後來的失和,周氏兄弟早年在凜冽的文學環境與留學客居之際,共譯那些古古怪怪的《域外小說集》,一同企劃未竟的雜誌《新生》,每令我念之五情熱。這次感謝黃念雯Jacqueline Wong為本書繪畫封面及插圖,那些海南島的椰樹,源自小時候父親掛滿家中的海南風光油畫或照片,把家裏弄得有點像一間海南餐廳。至於書中八幅插圖,是排印後因頁數不足,我在遙遠的柏克萊旅途中,請她在兩天內完成的。黃小姐二話不說死線前完稿並親自送遞給充滿can-do精神的編輯團隊,實在比她的姐姐有用得多。
JW小姐熱愛美術,小學時已有為家中姊妹捉刀美勞功課而一不小心取了A的前科。魯迅《熱風》中的《新青年》「隨感錄」雜文,現已確認有幾篇是由周作人代寫的。這些故事,總令我想到,我們留在世上的一點溫熱,就是如此這般地在他人的牽絆中積存下來。親人、師友,以至未曾一見的讀者,每天都在成就交織今天的我;或包容或鞭策,或齟齬或切磋,都是我偶然寒冽的人生境遇之中,一陣陣的熱風。
二零二五年七月七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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