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我很在意理論的對錯。這個分析夠強嗎?這個論據充分嗎?是否有前言不對後語的地方?只要覺得有人站得不夠左、立場含混、或理解錯誤的就去口誅筆伐。只在乎對錯,不在意結果。但年紀漸長,又得朋友開導,開始明白,correct不等如connect。縱有千般對,也只滿足了虛榮。對真正的責任與堅持,卻沒有多少幫助。社會實踐的試金石,不是我在理論上有多正確,而是我最後盡了多少力去實踐我所認同的理念。
這種對實踐的重新認知,多少改變了閱讀和思考的方向。以往覺得只有最抽象最辯證的理論才是重心。現在卻明白,那些盡力去溝通,在現實社會條件下去思考並開啟行動的人卻往往更可敬。其中一位這樣的學者就是艾瑞克.萊特(Erik Olin Wright)。
從哲學層面而言,萊特的理論非常平實簡單,沒有什麼高來高去的艱澀概念,卻實在的論說社會抗爭的各個面向。他在生命最後的日子,還是將時間投放到寫作,希望以更簡明的方式將之前在《真實烏托邦》中,有關各種反資本主義的思考與具體策略,繼續介紹開去。也因此成就了眼前的遺作《如何在二十一世紀反對資本主義》。此書大概可以分成兩個主要部份,前半處理一些反資本主義的理論問題,後半則跳進去講述許多建立社會主義的「元件」,思考怎樣令人類社會邁向真實的烏托邦。
其中一個左翼很難解釋的概念是「政治經濟學」。但萊特用非常簡便的方法將其重點勾勒出來,那就是「權力在經濟結構當中的安排方式」。這種權力可以「控制經濟活動,包括配置投資、選擇科技、組織生產、指導工作等等」。在資本主義中,以上種種都是靠自由市場及資本的自主力量去完成。在香港這樣的資本主義社會,當然覺得這種權力運作是理所當然的。
但有趣的是,隨著中共極權的壓迫加劇,以市場為中心的政治經濟模式卻開始鬆動。一方面,我們見到「國家權力」凌駕市場的營利邏輯,利用國家資本去打擊其政治上的敵人,逼令企業作政治表態,製造白色恐怖。在公營機構,如大學、中學、政府部門,就更加以政治忠誠為前提去令人完全馴服。另一方面,卻是黃色經濟圈的出現,體現自由市場以外的「社會權力」。公民社會以公民價值定出新的資源分配原則。市民將人力、財力,傾注到支持民主、人權的組織,並建立公會,準備在政治上奪取權力。
黃色經濟圈的突破性,不單在它要挑戰中共,而是它擺脫了既有資本主義內資本及消費的原則,而體現出公民社會可以調動人力物力,去構成改變社會的力量。在這意義下,黃色經濟圈是反市場、反資本主義的。這也體現了萊特所倡言的「社會主義」,以「社會權力」(Social power)為控制所有經濟活動的主導權力。就此而言,黃色經濟圈就是一種社會主義的實踐。
這種立論,令「社會主義」與二十世紀蘇聯及中共極權拉開距離。過去的社會主義實驗,希望用「國家權力」對抗「資本權力」,卻令自身成為壓制「社會權力」的極權。但真正的社會主義不是要擁抱國家權力,而是要體現所有人的社會權力。我們不用捨近圖遠去找什麼艱深的理論或外國例子。就在香港的民主運動中,#兄弟爬山各自努力#和勇不分#不分化不割席,正正是社會權力的充分體現。我們沒有明確的憲章、規條,卻可以在運動中互相尊重,和而不同,以至構成組織與行動。如果將這種「社會權力」拓展到所有政治和經濟的場合,我們就能得出真正的社會主義。
萊特也有討論到「社會權力」與國家及市場的關係。他在這方面非常靈活,並沒有認為所有政治經濟活動都脫離國家及市場。只要國家及市場的運作真的由「社會權力」主導,那就已經是可行的社會主義。那麼在在二十一世紀,我們要如何走向社會主義?是要打碎、馴服、抵制,還是逃離資本主義?他在這方面應該算傾向「民主社會主義」,但卻也非常開放。可以說他更相信兄弟爬山,覺得可以在各種反資本主義的策略中找出成功的方法。無論是何種策略,都可以分析出有效的「元件」。不斷互相參照,不斷嘗試發明,我們就能累積更多反資本主義的方法與實踐。只要這些元件不斷強化「社會權力」,我們就能帶來一個「真實烏托邦」。所以在書的後半,他就開始介紹許多反資本主義的元件。
這些元件包括「無條件收入」,「合作社經濟組織」,「去中心化的民主」,「深化現有的民主制度」。在香港,這些建議一方面好像好遙遠,因為我們同時受到「資本權力」及「國家權力」的宰制,連基本的投票權都沒有,也面對大資本的無情壓迫。任何政策建議都不可能是香港公民社會能掌握和實踐的。但另一方面,在抗爭必須更堅韌地持續的當下,這些元件都提示出,社會權力的力量何在,並以何種方式強化。我們沒有國家,限制不了市場,但過去一年,我們不也自己摸索出許多方法,令抗爭不絕?
在中文版導讀中,林宗弘教授憶起萊特正值太陽花學運時訪台,為了運動非常感動。如果萊特泉下有知,相信也會為香港的運動喝采,看出運動在推進「社會權力」路上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