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看《石頭記》,殘年急景,寫得匆忙,說寶玉出家,在雪地上披大紅斗篷,太剌眼,情景不協。不過,話得說回事,高鶚也並非生安白造,在第八回,寶玉和黛玉在薛家吃酒吃飯,臨走,外邊下雪,寶玉「乜斜倦眼」,有點醉意,小丫頭將「大紅猩氈斗笠一抖,纔往寶玉頭上一合」,再由黛玉整理一番,攏住束髮冠,把絳絨簪纓扶起,露於笠外,寶玉這才接過斗篷披上。曹雪芹的描寫很細緻,我不耐煩,意思意思。這可見高鶚續書,是很用功的,問題是見形不見神。寶玉到頭來悟道,「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就是捨不了這大紅猩氈斗篷?
斗笠是擋雪,是竹做的帽子,當然可以塗上大紅,畢竟罕見;斗篷則是避寒,順理成章,也是大紅吧,就像今人穿紅色的羽絨,原作並沒有明言,也許不必明言。這時候的寶哥哥,風流蘊藉,如日當頭,穿得起大紅,穿什麼都綽綽有餘。一次,第十九回,他去探訪襲人,因留意而問起一個穿紅的丫鬟,襲人答:想是說她不配穿紅的。寶玉連忙說:「不是不是,那樣的不配穿紅的,誰還敢穿。」原來穿紅還有配不配的問題。人固然有配不配的問題,寫作的人更要問情與景配不配。
回到老問題,抄家敗落後,寶玉曾否入獄?這關係續篇的發展、收結。脂批庚辰及甲戌本好幾次提到獄神廟,什麼「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不已。據說靖藏本眉批也提到,但我沒有這個版本。
然則獄神廟是什麼東西?是古代獄中供奉的神廟,犯人入獄,先拜拜獄神。最早的獄神是堯舜時代掌刑獄的皋陶,其貌甚醜,漢後改為蕭何,都是司法官僚。但入獄的人,不少本是權貴,或是百足之蟲,雖是獄犯,也受到不同的待遇。多年來大乏這種題材的電影。天堂之上,天使也分等級;地獄裡的牛鬼蛇神,豈能不分,由犯人自己分。獄神廟即發展為獄中較好的囚室。被評為好抄人家產的雍正,見抄了曹家,並沒有取得巨資,貓哭老鼠,給押送京師的曹頫,「少留房屋,以資養贍」。
寶玉要是真坐過牢,坐的大概就是受到善待的牢。多年前到山西,曾特別走到離太原二百多公里的洪洞縣,為的是想看看那裡一座古代監獄,據說那是古代所僅存,建於明代洪武,距今六七百年,保留得相當完整。我知道這監獄,是因為看過京劇《玉堂春》,雖然不懂,但對其中一折〈蘇三起解〉頗有印象。《玉堂春》有過不同的劇種。這監牢的設計,頗見心思,牢房十二間,東西相對,通道狹窄,最特別的是,上面罩了個掛滿響鈴的大網,讓犯人知道,天網恢恢,不管你計劃A或計劃B,都不可能悄悄地越獄。古人說坐牢,的確是坐牢,牢房內的土床小得可憐,犯人只能坐,不能全臥。而且黝暗潮濕,果然就是黑獄。
蘇三真有其人,受後母虐待,騙賣到妓院去,改名玉堂春,得遇才子。才子床頭金盡,得蘇三襄助,趕赴科場,然後蘇三被賣走,從南京到了山西洪洞縣。再下來是被誣告毒殺親夫,判處死刑。幸而,才子高中,下令重審此案。最後,當然是沈冤得雪。故事老套極了。但《玉堂春》的人物歷歷可考,馮夢龍編寫成《玉堂春落難逢夫》。
蘇三提審,由洪洞押往太原,在途中她向押差說起身世,不,是唱出身世,是劇中的主題曲。押差由卑視轉而同情她。四大名旦梅程荀尚都演過蘇三。網上還可以看到梅蘭芳的片段:「蘇三離了洪桐縣,將身來在大街前……. 」。不過其中最有名的句子,是蘇三這樣唱:「洪洞縣內沒好人」,指的是那些無能無恥又勾結黑幫的官僚。聽來也未免一竹篙打盡所有人,所以後來改:「洪洞縣衙沒好人」。
蘇三曾住在洪洞監獄的死囚牢,住了一年多。這死囚牢門上掛一似虎的頭像,大眼怒睜,黃面獠牙,稱為「狴犴」,也名「憲章」,但「憲章」太普通了,怎及得我們不會讀於是不敢讀的的「狴犴」?這怪獸,殺氣騰騰,據說是龍的九子之一,九子各有專長,這什麼的「狴犴」,好訟,且能斷獄,好,就派他守門。
但監牢,別霸道;世上不少監牢,還不是因為住客而出名?像南非的羅本島監獄,因為囚禁過曼德拉等政治犯,名列世界遺產;又如聖赫勒那島,世人知道這麼一個孤島,還不是因為拿玻崙曾軟禁於此。蘇三監牢,理應也列世界文化遺產。寶玉坐過的,今已不存。至於香港的,一直沒有世界文化遺產,既能在短短半年多,也住進那麼多年輕的犯人,是否也可以考慮申請補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