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是怎樣從多話變成少話的?這也許是一個揮發過度而些微憂鬱的過程。
有時回看自己二十來歲時,那些寫在blog上的文字,會覺得好生直接斬截,鋒利柳葉刀一樣輕便揮出去,竟然生起羨慕之心。現在做不到了,是為什麼呢?
或者一個人日益長大,面對愈來愈多話語的後果,必須承受——而在我,如果承受自己所為的後果,是絕不涉及猶豫或後悔——但世界是數不清的數層交織大網所造成,無數的世界無數的網,並不存在一人做事一人當。在於寫作更甚,一個作者若不信任其文字的大概後果,寫作就難言自由。那麼看來,成長乃是一條愈來愈曲折蜿延的路,在每個彎角都可能出現壅塞。那些話語,若蒸發了是可惜,若留下來是傷痕,若說忘記多半是假的,嘿。
最近與好朋友有些誤會,總之對方覺得受傷了,而我覺得被冤枉了,有些字詞堵在胸中,一直沒有辦法順暢吐出。並且,由於多次限制自己不要在社交媒體上發洩情緒,就好像戒掉吃糖來開解心情的小壞習慣一樣,悶懨懨的。
人際關係的磨擦一直是七十後最畏懼的主題之一,文人固然是敏感的,與我同代又是朋友的人又不知為何份外纖細,這一直是,需要相處的兩方互相遷就諒解才能跨過的深淵(這個比喻並不誇張)。但有時,人會脆弱或自我中心,人會因為累而失去耐性。本來搭建的木橋破碎散開,漂浮水面如敗落的紙片。
我本人一直相當任性,又捺不住心裡的話;從三十多歲開始學習收藏舌端箭鏃,做個友善親愛的人,這在我也不覺是扭曲本性,大概就是,做個友愛的人,比做個負面含恨的人活得更容易。以前受了傷的人向我說,我judge他。於是後來學著不要judge人太多,以同情理解其背後的原因。但說到底,我還是不知不覺間就會以自己的方式說話,例如使用不是最常見的讚美之詞像在詩裡運用字眼,例如先提出形容作為論據才提出結論像在寫評論,例如夾雜粗口就像平時的我。假如遇到一個對任何形容詞都產生敏感反應的朋友,相處就像是在地雷陣中放空漫步。
小學時有抄金句的本子,裡面有一句:「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那時在心裡估算,失人好像比失言嚴重得多,於是常是不擇人而言,過於坦白,多話了,後面大把手尾長,還九死其未悔。到很久之後,才知道這句出於《論語.衛靈公(上)》,後面還沒完:「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這是儒家的謙謙君子中庸之道,我好像一輩子都到達不了,望洋興嘆的心情。
而近讀韓炳哲的哲學小書《他者的消失》,指出在同質化、追求同者之認同的今日世界中,那種會與我相異,引起自我不適、搖晃、碎裂的他者,已經日漸消失。這書讀來有一種鄉愁,我喜歡「他者」這個概念,也許也不知不覺常把自己處理為別人的他者,自詡為挑戰性的異質,尤其對親密的人,蒙著眼去闖地雷陣。呀,書名不是說了麼,看著日漸走到盡頭,還在自戀徘徊,誰救得了你。
或者我們都可能像蚌一樣封閉,從此停留在充滿讚美與肯定的浮面世界裡。奧古斯丁以愛注視植物,這種注視裡有一種愛的認識,接近救贖。韓炳哲轉入尖銳分析:「如果一朵花內心充滿著存在感,它就不會有被注視的需求。可見它其實是缺乏存在感的。」但他提出有一種注視是「被愛引導著的知識」,可以將花朵從缺乏存在感的狀態中解救出來,如同給它以救贖。「認識就是救贖。它與作為他者的認識對象之間有愛的關聯。」如此柔和溫暖,鼓舞著我。簡單來說,是否有可能,存在一種尖銳的愛?我的尖銳總不免會傷人傷己——但正因為蚌的傷病,最後才產生出奇異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