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復刻】吳煦斌《看牛集》跋：生物學家的散文

去年修讀了一個生態旅遊的課程，有一段時間，每星期都到野外考察，攀山涉澗，觀鳥尋蟲。我們輕輕撥開石菖蒲，細看葉間晶瑩的香港瘰螈卵子，又細細觀察泥地上的獸跡，猜想這是甚麼動物留下的足印，每當這些時候我便會想：如果吳煦斌在便好了，她會怎樣解譯這些自然界的訊息呢？

吳煦斌有幾個身分，她是作家，也是生物科老師，後來更到美國進修生物學、生態學，是一個生物學家，所以讀她寫自然生態的文字時我會想，做她的學生真幸福，如果當年有她教生物科，我的學習生涯可能會有不同發展。

當牠（鬥魚）看見雌魚朝牠游來，牠會突然把所有的鰭像傘一般張開，身體慢慢燦亮起來，發出紅光，之後牠開始熱情地舞蹈，如果雌魚也喜歡牠，雌魚便會垂下鰭，羞赧地慢慢游近牠，牠會領著雌魚優雅地游向牠在水面築好的氣泡巢，然後愛的儀式開始。﹙〈燦爛〉）

有誰聽／讀了這樣親切美麗的講解，還會棄修生物科？知道她到沙漠做實驗，觀察生物的形態。我又覺得做她的研究對象真幸福， 因為她對生物有一種真摯單純的喜愛，她不會只是冷冰冰、硬蹦蹦的分析研究，她真的關心愛護它／牠們。

當我描述一盆酷似海葵的仙人掌，我是否漠視了它攀緣的綽約及生長的蹉跎與痛苦？（〈書中石頭〉）

許是它本不想成為仙人掌，無端成了形，卻仍在心中帶著溫柔。我也看過其他事物朦朧中成了別的生命，所以一生反叛，只是沒有那麼憂鬱茫然。（〈不安分〉）

你說，有誰會關心仙人掌的感受？發現仙人掌心中的溫柔？

在美國進修，使她對自然生態有了更深的認識，更強烈的感情。這種感情，不單表現在她寫動、植物的文章中，基於對生命的尊重，對自然的熱愛，她以謙卑而靜默的觀察，體會周圍的世界，她用了一種近乎動物行為學的態度，結合作家的敏感和想像，觀察和描寫她見過的人和事。美好的記憶使她認識到生命的莊嚴和溫暖，手腕上的齒痕使她感覺到成長中溫暖的疼痛（〈手錶〉）；看媽媽洗 衣服，使她體會到四時交替的嚴肅（〈季節〉）；閣樓的獨處給她孤獨而快樂的感覺（〈閣樓〉），對這一切，她以文字表達感恩和珍惜。她也沒有迴避生命的殘酷和破損，她曾目睹一個美麗女子的被摧毁（〈舊居〉），街道和市鎮的衰落 （〈內街〉、〈小鎮戀人〉）、弱者的被欺凌（〈鐵柱〉），她以文字寄寓同情與尊重。 她這樣寫一個迷戀一條鐵柱的男子：

（跟車）把米一袋袋的丟到他的腳旁，最後把鈎米的鈎子鏗的一聲鈎到鐵柱上借力跳到他跟前，他再沒有地方站立，但他沒有憤怒，因為他不認識侮辱，也沒有哭泣，因他不懂受傷，他只戀戀地看著鐵柱，跨過障礙默默地離開，嘴唇無聲的嗡動。他的眼睛仍是澄明的顏色，而在清晨的陽光中，他赤 裸的肩膊肩負著沉默的感情，閃亮如雨後的石。（〈鐵柱〉）

沒有對人的深厚感情和尊重，有誰能這樣貼切而優雅的寫出一個疑似精神病患者的莊嚴？吳煦斌說「小說家不愛人不能寫小說。動物行為學家跟動物相處亦往往有一種近乎童稚的單純喜悅」，她的散文結合了兩者的特質，所以特別溫婉動人 。

我沒機會成為吳煦斌的學生，也不是她的研究對象，但我仍是幸福的，因為我和你們一樣是她的讀者，能讀到她的文章。《看牛集》終於要復刻出版了，知道更多朋友能分享我的幸福，真好。

二〇二〇年六月八日

◤吳煦斌《看牛集》
出版社：香港文學館
出版日期：2020年7月

預購表格：https://forms.gle/Y6i8MoYP3MzuxP1PA（7月14日截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