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零公里》出版,陳冠中也因為疫情而暫居香港,目前回京無期。這本小說以居京逾二十年的零公里近距離而得出產,卻在香港的狂風驟雨期間出版,倒過來印證了這本書的狂飆性質,在陳冠中的寫作生命中可佔一特別位置。
問:無形編輯部
陳:陳冠中
問:《北京零公里》是三十萬字的小說,於數月內完成,可說是狂風驟雨般的速度,可以告訴我們是怎樣的寫作狀態嗎?在這個過程中,外在的新聞事件,包括香港發生的事,有無影響到你的創作?
陳:《北京零公里》的構想其實來得比較早,書名也早就想好了,大概是在2009年寫《盛世》的前後,只是下筆時間卻在2012年出版的《裸命》以及2015年出版的《建豐二年》之後。小說共三十萬字,2018年頭動筆,只要人在北京就每天伏案,平均一天寫不到一千字,剛好在2019年6月初完成初稿,即天安門六四慘案的三十周年之際。
因為寫小說,從《盛世》那時候開始我就改變了作息習慣,不再熬夜,盡量早起。為了爭取早上幾個小時的專注寫作,清晨起來先不上網,避免分心,世界大事都得等到中午。
我老早安排了2019年的9月至12月要到香港、巴黎、台北和高雄授課和做多場公開演講,幸好小說的初稿及時在年中告竣,修稿的同時立即開始緊張地準備多份講稿,包括「全面政治‧全面管治」、「異托邦與空間政治」、「大陸人看香港的幾大常見誤區」、「內窺香港:混雜性、本土性、主體性」、「我的文學與思想之路:從香港出發」、「港台文學五講」等,嘗試著把香港在2019年發生中的大事件做初步梳理和論述,腦子肯定是不夠用的了,但死線逼出多產。
問:選擇以八九六四死在北京的中學生余亞芒為「內篇」的敘事者,必定會讓你在打書、接受訪問時提及六四,這會對你造成壓力嗎?會不會寫了以北京為對像的小說之後,反而不得不離開北京?我們還記得年前關於北京驅離低端人口的新聞,北京會不會愈來愈難住了?
陳:即然主角是從古至今的北京,它的歷史長河,包括六四,卻不限於六四。1949年後共產黨統治下的中國有許多需要注視的大事,六四是繞不過去的,對我來說雖不是唯一的要記憶、要書寫的心結,但仍然是忘記不了的。
直到2019那年,我在北京累加也已住了21年了,快要超過成年後在香港的時間 (另在台北住過6年)。住在北京助我專注的寫小說。我已習慣了北京天氣的乾爽和四季分明,以及愛上那些難得的天朗氣清日子的大藍天。但能否長留,也許身不由己。
問:於文學而言,本書的新巧在於一種敘事文體的創造,尤其「內篇」全用頓號、「沒有句號」,以及「外篇」的大陸俗語、段子、網絡語言(有人稱為「微信體」)。這種構思是怎樣來的?於你的創作過程造成了怎樣的影響,與以往有無不同?
陳:十多年前我已經很想寫一本線索繁雜,信息量和跨度都較大的北京小說,細說一下北京在地的各個面相。之前三部小說給了我信心,在形式上做些嘗試,或可說是更大膽的探索試驗華文小說史上較不受注意的類型。
「內篇」是一篇推想小說 (speculative fiction),寫另類的空間,一個又正常又怪異的「超自然」世界,但同時「內篇」也是一篇關於北京古今的「歷史」書寫,一篇扣問真相何價的理念小說 (a novel of ideas)。想到在現代之前華文寫作本無標點符號,只有後人的分句 (往往用類似頓號的一撇),而歷史本身何曾有逗號句號,忍不住在書寫極繁主義、帶著北京小百科性質的「內篇」時,反以標點符號的極簡化作為實驗性的文學巧喻 (conceit)。
「外篇」有兩卷像是當下大陸的網文,網文是當代作者最多、讀者也最多的華文書寫,像我這樣的紙媒人也深受吸引。「外篇」的另一卷是傳統的私信。
「內篇」和「外篇」都有不少篇幅是屬於小說式的文章(novel-essay) 或稱非敘事性的小說 (non-narrative fiction),議論多於情節,這類小說的先鋒是十九世紀晚期法國作家于斯曼 (Joris-Karl Huysmans) 的反自然主義的象徵派小說《逆流》(“A rebours”)。象徵主義是現代主義的開始,由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的二戰前後,一些法國、瑞典、帝德、沙俄和奧匈帝國的主要現代主義作家也寫出過這種議論式小說的大部頭作品。
「秘篇」應歸於科幻類小說,涉及東正教神秘主義的肉身不死的信念,以及蘇俄太空科學家一脈的宇宙主義(Cosmicism),通過蘇聯官方保存列寧大腦的「不朽」計劃(Immortalization Project),附會當代中國歷史,虛構出一段毛澤東生前死後的北京零公里故事,頗有今天的後人類 (post-human)、跨人類主義(transhumanism)的旨趣。
文本互涉,與歷史敘事欲望
問:自《建豐二年》以來,你對於歷史敘事的著力更為顯著,並似乎與以前寫香港文化舊事的《事後》式散文體有所糅合,這一切在本書中又有推進變化。你有具體想像過「歷史的敘事者」是怎樣的嗎?應持怎樣的視角與語言?心目中有所謂「理想的歷史敘事者」嗎?
陳:華文小說脫胎於史著,深受歷史書寫影響,文史論述和說部本有重叠。北京大學陳平原老師也撰寫過著名的論文指出五四新小說有著散文化的傾向。我覺得這都給了作家特別是華文世界的小說家更大的自由,也給了我底氣去探索當代小說的潛能和敘事形式的邊界。
我在《北京零公里》和之前的《建豐二年》兩部小說中,都有將歷史書寫帶進小說的框架,不是為了要支持海頓懷特 (Hayden White) 或琳達哈琴 (Linda Hutcheon) 等的真實即虛構、歷史書寫即小說書寫的後現代史觀,而是相反的,想在真相快被湮沒的時代,無望之餘,盡一己之力以敘事體復蘇局部歷史。
我回答不了理想歷史敘事者是怎樣的這麼難的提問,不過我對讀者有想法。我相信很多作家最希望遇到的不只是粉絲,而是「理想讀者」,就是完全看懂作品的讀者。作家可能會有點害怕見到「超級讀者」,就是比作家更理解作品的讀者,但超級讀者是會逼迫作家上進的。
問:你在其它訪問中說,「內篇」參考王軍《城記》。而《城記》中有大量關於北京建築的歷史資料;一如《建豐二年》,你常在小說中援引大量的歷史資料。如何在小說中援引歷史資料,而又保持小說的原創性?
陳:「內篇」除了書寫了北京的殺戮歷史外,也交待了另外一些歷史的線索,其中對北京的古今城建城毀史是著墨較多的。王軍《城記》是關於1949年之後北京城建城毀的重要著作,他曾考慮以《城祭》為書名。《北京零公里》「內篇」通篇是北京的殺戮與破壞,也真的有祭文的況味。寫「內篇」的時候我並曾經以「城祭」為working title。
問:「內篇」看來頗有一種地獄浮世繪的感覺,想問問宗教文化對你的寫作之影響如何?是次運展,與《裸命》時期有不同嗎?
許多文化都有逝者猶存的意識,大多數宗教亦然。不過這部小說中的活貨和活貨哪吒城,並不完全等同我所知的任何一種現存宗教文化的信念,不論是新紀元 (New Age)、異教主義 (paganism) 或 赫胥黎說的長青哲學 (perennial philosophy) 的各種精靈和靈異空間,或幾大傳統宗教的鬼域、地府、陰間、中陰 (Bardo)、靈薄獄 (limbo)、煉獄 (purgatory)、地獄或天堂,更有異於流行文化的鬼魂、僵屍、活死人。小說中的活貨哪吒城,是一個小說家為了達到小說的目的而發明並命名的異度空間,是小說的創造,然後用大量文字篇幅去描述、提喻、界定出來的一個貌似自洽、自圓其說的虛構世界。
我在天主教會學校上中小學,嬉皮年代多少受新紀元長青哲學勾引,中年後並且認真的長期修煉過大乘佛教的密宗法門,至今對根本上師還是忠誠不移的。可以想像我的無意識中說不定還有宗教影響的殘留。不過我不單止是堅定的無神論者,還可以說是相信自然科學的自然主義者 (naturalist)、方法上的唯物主義者、哲學上的推想實在論者 (speculative realist)。我不信教,但宗教對世人的影響我是關心的。借用德里達的術語,《北京零公里》也可以說是一部「魂纒」(hauntological) 的書寫嘗試。
問:「外篇」以食評網紅余思芒的視角敘事,活潑紛繁、讀之令人口角生津;這次書寫,與當年寫〈金都茶餐廳〉有無不同?為何你寫飲食,總是好像同時在處理方言俗語等問題?
你這樣一說,讓我看到地方飲食和方言真的可以相提並論、相得益彰。
我是到了北京,才對北方菜系多了認識和欣賞。看了不少文人名家寫吃的華文書,發覺著墨談論最多的竟是京吃,而不是粵潮或蘇系淮揚江浙菜。書看多了,吃也吃遍了,就想自己試寫幾筆。
在這次瘟疫之前,微信群組和朋友圈的很多信息都是跟飲食有關的,也有大量「曬」吃的圖片。我知道有些同時代人,就像余思芒一樣,從憤青變為吃貨,頹吃頹喝,也說明了這是1992年鄧小平南巡後持續的一個時代的風尚,安全系數高,且皆大歡喜,不像談論政治。這也是小說「內篇」、「外篇」進路的反差和張力。
問:你說「外篇」意念來自李金髮詩集《食客與凶年》,這讓我們最吃驚,因為外篇的歡快語調似乎與李金髮的淒秘詩風相去甚遠。意念如何起源?李金髮混雜中外語言的實驗性在此有影響嗎?
陳:寫小說期間,自己給「外篇」來了個好玩的working title「凶年食客」,借用了跟香港有淵源的詩人李金髮一本上世紀二十年代詩集的書名,不過內容和形式跟詩人的象徵主義詩沒有半點關係。
「秘篇」的working title是「毛3.0」。最後決定小說只用內、外、秘來分篇,感覺更適合這本寫古今北京的華文小說。
問:內、外、秘三篇,文體各異,長短幅度也不同,本來就是想包納在同一本書內嗎?有沒有考慮過各自寫成三本書?
陳:小說中各篇章之間並不對稱,可以說是蓄意雜沓不工的,這涉及當代小說美學和創作者本願是想創作甚麼樣的小說。
動筆之前已想好了用多種文體的三個章節合為一書,多線敘事,內文與外間文本互涉,内、外、秘三篇平行世界,關係似有似無,但始終緊扣著北京的零公里地段。故也沒有想分成三本書。
問:內篇的鬼魅苦澀,與外篇的豐美華盛,本呈對照又結合之勢,為何還要加上秘篇?文革五十年後,再讓毛澤東出場,有何意義?
陳:北京的前世今生,不止於毛,但漏不掉毛。零公里所在的廣場還矗立著毛的紀念堂,天安門城樓上還高懸著毛的巨幅畫像。是的,文革五十多年了,毛的幽靈還在北京上空徘徊。
問:想問問你找資料、做筆記的習慣?本書涉及的資料遍及歷史、政治、建築、吃食等等多個範疇,有些硬知識固然可以看書、上網搜尋;但俗語、網絡語言浪奔浪流,如何捕捉,難道全部只記在腦子裡?
陳:資料收集了好多年,先是找中外新舊有關北京的書,其次是翻報刊和刷網文,過程充滿偶發 (serendipity, 在這小說中譯成「錫蘭迪比替」),看到什麼點,立即谷歌,自己在電腦上開各種檔案加以整理。另外也徒步實地走遍北京二環內的各城區,吃了相當數量和花樣的京食。總之要填補心虛,對自己說我在北京住了超過二十年了,該可以合格領取書寫北京的入門證了。更幸運的是,我太太于奇是北京人,她對這部小說的貢獻更是大過我願意承認的了。記得意大利導演貝托魯奇在拍攝《末代皇帝》時指示他的考據班子,大意是:給我所有的事實,好讓我去虛構。這也是我的妄念,掌握所有史實材料當然是不可能的任務,就算是小說中活貨哪吒城的全職史學家余亞芒,他也只是盡力而已。
以迷宮取代迷宮,是陳冠中的一向慣技。而在小說完成了之後,他還在提供許許多多的可能性,像有些東西可以再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