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去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延遲接近一年公布,新詩組得獎名單更無故被除名,成為本地文壇去年最被談論的事件之一。然而,香港青年詩人對社會詩事的感觸,卻屢屢寫出個人化的視角與獨特風格,「虛詞」編輯部邀請去年同樣出版了個人第一本詩集的幾位作者進行筆訪,包括李顥謙(《夢或者無明》)、枯毫(《史後生物》)與嚴瀚欽(《碎與拍打之間》)。有份共同協力完成《史後生物》詩集的Harrison Wong,亦從設計師的角度參與是次筆訪,各自分享出版詩集的意義,也談個人詩作與時代的距離,以及對詩集獎項的一點看法。各位的答案於同一題目下並置,以見參差的對照。)
李=李灝謙
枯=枯毫
H=Harrison Wong
嚴=嚴瀚欽
.出版詩集對你的意義為何?
李:我十五歲開始寫詩,那時就遙想十年後自己的詩藝能不能到達「出版詩集」的程度。某程度來說,「出版詩集」就是我生命裡暫時堅持最久又完成到的一件事。我也透過自己的詩集轉化了我過去幾年的執著、軟弱、憂傷與憤怒,有些事情是放下了,但又有些新的心結出現。面對這本詩集的存在,同時是一個不斷直面自己的過程。
枯:順應自然。讓詩結集成一共同體,讀者前後閱覽,能使作品間產生對話。這是單獨地閱讀一首詩時不會發生的閱讀經驗。編書亦然。我和設計師Harrison Wong說想造一本完整的詩集,而不僅是將作品列印,填塞,釘裝,強行分輯,就矇混說那是「集」。「集」為古代圖書四部分類之一,意涵發展到現代應更為深遠。魯迅說選集能反映選者文學觀。《史後生物》就載錄了我現時的文學觀。
H:這書內外應表現詩人的態度。不想滿足於把書題或單一作品的意象抽取然後視覺化,擺在封面完事。正如詩人所說,詩集是由詩歌集成,書的裝訂把每頁獨立頁面連埋,這是物理上書的結構。於是此書是從頭到腳,書脊、封面、封底,從書皮到內頁編排,如人有脊椎軀幹血肉,擁有感情態度,可如此理解。
嚴:有一段時間,我遺失了身份證,只有一張行街紙。某天我把行街紙落在家裡,走在街上的時候十分害怕與巡警對視,害怕他們懷疑我的閃爍是驚懼,不安是心虛,害怕他們上下打量過後向我走近,以不屑的、敵意的目光與我對話,把我身上的口袋搜尋個遍,然後說我並不屬於這裡——某種程度上,結集出版,讓我減少了面對那些目光的頻率。
.你詩集裡自己最滿意的一首作品是?
李:〈四月與沉默〉。
枯:難說。作品像LCL之海,一即是全,全即是一,難以憑空抽取討論。
H:視覺創作的話,除了書皮,我很喜歡書的最後一頁。那頭暴龍走完全書,頭頂 ISBN 就好似積分,詩人一路走來,得到了 9789887562306。
詩的話,〈菩薩蠻〉、〈末日時〉、 〈八月半〉都是我心頭好。
嚴:〈劇〉。
.選擇你詩集裡對你而言最困難的一段?
李:我想是整個輯三,「愛」的這一輯。在這輯裡我想處理或回應我與親密的人的關係,有時想更真確地呈現我與他 / 她們的狀態,不能夠太著重語言的經營,更害怕自己的書寫會為他 / 她們帶來無形的剝削和傷害。
枯:若指建構時尤感困難的作品,該是組詩〈需要找出曾共赴黃泉的人〉。由落筆到完成,耗時超過一年。困難在於有概念但難以成形,必須思考結構。最終以組詩形式,三種片段,一條線索呈現,其時間與空間的結合具有實驗意義和實踐價值。此組詩中的〈死因庭〉與台灣詩人鴻鴻近作〈吹哨者——悼李文亮〉有高度重合的意象,兩詩像孿生兄弟,相當驚喜。
H:就排版難度來說,我會說是代序。代序引錄多首詩歌原文,本想把引文順主文脈絡擺放,不作條頁指示或註腳,方便讀者閱讀。但這樣做,直排格式會令頁數大幅增加,意味序等佔頁不合比例,成本也會上升。視覺上,引文與主文負空間不協調情況嚴重,因此採取了斜槓斷句節錄和全首引錄兩種辦法,讀者仍然可在當頁看到引文,方便又慳紙。
嚴:〈自述〉。裡面展示了過多的私我。
.你寫詩的過程是怎樣的?
李:先確定自己的情緒或狀態,是否適合寫作。寫的時候,也會一直問自己是怎樣想,要呈現怎樣的語言,要處理甚麼感覺或主題。寫完了,再讀幾次,看看過不過到自己。
枯:食、瞓,循環。自循環中提煉。
H:平時愛觀察人,在等車、搭車、上廁所那些時間整理。
嚴:有個陳舊的比喻:「竹子前四年只長3cm,第五年開始卻以每天 30 cm的速度瘋狂成長。」我寫作的過程大抵也是如此,有時靠一點酒精助力,有時靠音樂推動,有時會事先閱讀尋找舒適的語感,這個過程可能需要1-2小時,然後才爆發式地進入狀態。簡單來說,我需要沉澱和醞釀。我佩服(但並不羨慕)能在通勤時寫作的朋友,因為我做不到。
.你傾向怎樣的語言?
李:尖銳而深刻的語言,可以透過文學的處理呈現真實的晦澀與矛盾,又能夠與人在這個世界的感受、想像與經驗相通共鳴;如果那語言沒有一定的棱角、獨特性與剔透度,寫出來就沒有意思。
枯:人工,不斷變化,難以宣之於口的語言。
H:堅勁而溫柔的語言。既能剛猛,堅實不折地寫時代,亦能在其猛勁過後安撫人心。香港詩和視覺藝術,需要這些人。
嚴:我傾向洗練過的語言。當世界早已進入一個比拼速度,且人們早將這種比拼當作理所當然,甚至這種理所當然已然入侵文學領域的時代,我希望讀到或寫出的,是能夠與速度抗衡的文字。當然,眾多例子告訴我們,洗練並不等同於完美,但我更在意洗練這個動作的發生。也就是說,即使一篇作品是粗糙的,我也希望那是經歷過洗練的粗糙。
.你為誰寫作?
李:自己。
枯:承前所述,不同詩人運用相近意象創作,似是世界正在考驗詩人。詩人的任務就是不斷回應這些考驗。
H:詩人和視覺藝術家粗略可分兩種:一是喜歡創作,從創作媒介實踐上找到快感,以創作賴以維生的人。二也是喜歡創作,但以主題為先,一開始就有話要講,把創作看成嘅任務和責任的人。若果能修練成一二皆全,可能便是大功所在。
嚴:為快樂的、悲傷的、男性的、女性的、滑翔的、偃息的、麵包狀的、樓群的、漂浮的、歷史的、無歷史的、像是我自己的以及不像我自己的,無數個我自己。
.形容一下你的詩跟時代的距離?有多遠、有多近?
李: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從詩的影響力而言,我的詩與時代的距離,當然是回到侏羅紀般地遠。如果是說從我的詩的質感聲音,或者我呈現詩的方法與態度,理解我的詩與時代的距離,就應該是從新蒲崗走到鑽石山站地近的。我時常覺得這一種「近」,對我的詩、我的周圍甚至我本人帶來傷害。
枯:雖說緣事而發,但退地然後閱讀,就使詩具有延展性,而不囿於時代。
H:若不考慮時間線上的「未來」。詩可以走在時代的最前。詩可以用分鐘去完成,也可以用十年寫成。比起其他媒介如電影和雕塑,實踐速度可謂極快,大部份可以先在腦內寫成,這是詩其中一個特性,可以媲美迷因,我倒是想看看詩歌可以有幾神速。
《史後生物》作者枯毫。
《史後生物》詩集設計師Harrison Wong。
嚴:這取決於讀者如何期待詩,以及,他如何理解「時代」,如何理解「距離」,如何理解「遠」和「近」。我遇過這樣的情況——同一首詩,有人說它是「亂世流離的歌」,也有人說它「堅離地」。我只想借用波赫士在演講時說過的一句話,「不管我們要不要成為當代人,我們都已經是了。就連我批判現代性的舉動其實也都是現代性的一種。」
.對你寫詩最大影響的人是誰?(最多可舉三個名字)
李:很多人都對我寫詩這件事帶來影響,很難一概而論,選一個「最大影響的人」。我舉一個另類點的名字:本雅明。
枯:倉頡、今敏、Sergei Rachmaninoff。如果可答第四位,會是麥浚龍(及其背後的周耀輝與林夕)。
H:枯毫。畢竟我看了起碼十遍《史後生物》。還有 Nolan。
嚴:卡夫卡、胡遷、羅蘭.巴特。
.分享最近的一個夢?
李:最近都沒有甚麼記得的夢。因為睡眠質素的關係,我常常在靜止小休時睡著,再扎醒,再睡著,再醒,或許這也可算是一個夢吧。
枯:近來睡眠時只伴有頭痛,沒有夢。
H:我一般只記得惡夢,而近來沒有,日光日白發生的事就記得很清楚。
嚴:我有用日記記夢的習慣。二零二二年十一月十四日那天晚上,我夢見Doll dances with Teddy bear以0.5倍的速度彈奏,背景是一間空曠的大房間,角落有一台用棗紅色防塵布套蓋著的鋼琴,房間裡面一個人都沒有。此外還夢見一些詞語:「外面盯著我的眼睛」、「松鼠」、「映光的紙」、「過瘦的女孩」、「只聊詩卻不再寫詩的怪物」。醒來後一併記下。
.這個時候,會希望自己的詩集獲獎嗎?
李:說不希望是騙人的。但我覺得,我已經獲得比獎項更重要的東西。
枯:若純以文學作品水平較量,無妨一戰。
H:希望詩人那邊有收穫。
嚴:無所謂。
以前,一本獲獎的書不會讓我因此覺得它好;如今,一個嚴正聲明不想拿獎的作者同樣不會讓我因此覺得他的作品有多麼好。曾寫過一句詩:「在諾貝爾和薩特之間,選擇作品」,薩特曾拒領諾獎,好有型,但這並不妨礙我更喜歡卡繆的作品。文字和生活比書獎更能反映一個人有骨氣與否,我還是希望讀者回歸對作品本身的判斷。
.覺得什麼時候會出版下一本詩集?
李:最少要隔四、五年吧。現階段我更需要一本散文集。但我也不排除會突然出現一個爆發期,然後覺得需要早一點結集這一批詩作。
枯:我已把當前一切都押在《史後生物》,可能畢生只此一本。
H:《史後生物》的合作雖然是偶發,但無論是在創作自由度、合拍度都十分難得。之後有或無,順其自然。
嚴:就像你問一個人什麼時候打算死去一樣,這是一件介乎可控與不可控之間的事,如果用較容易理解的話回答,那就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