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Comfort Food】 「我的理想是平靜的生活」——筆訪杜杜《飲食魔幻錄》《甜美的悠閒》

專訪 | by  無形編輯部 | 2021-05-25

以專欄作家身分,筆耕逾半世紀,杜杜的文字輕盈通達,在日常生活與文學藝術中,處處流露人情。杜杜出版眾多專欄結集,其中《飲食魔幻錄》自二零零五年出版後一書難求,去年再度復刻出版,並在年末出版新書《甜美的悠閒》。他說,「希望我的小書能夠給讀者帶來一個比較愉快輕鬆的下午。」


如杜杜所言,即使時代再壞,快樂仍是很簡單。無需要太多,一本小書,一個下午,一壺熱茶,若可因此而寧心安神,品嚐到生活裡一閃而過的甜美魔幻,已是苦難日子裡維護心境之道。


半個專欄作家的自我修養



問:作為老師的你,一直筆耕多年,寫專欄寫了逾半世紀,是因為極喜歡寫作之故嗎?你是如何成為專欄作者?

杜:我只是半個業餘的專欄作者。能夠斷斷續續的寫了超過半世紀,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喜歡,另一方面是因為有不錯的酬勞。有記者訪問美國導演尊福:「請問你的藝術創作動機是什麼?」尊福回答:「出糧之際收到的那一張支票。」我所喜愛的英國作家撒姆耳約翰生說過: “ No man but a blockhead ever write, except for money.” 我當然不會狂妄到拿自己和這兩位巨匠相提並論。不過是借他們來壯壯膽,說句老實話。


我在九龍華仁念中學的時候,《中國學生周報》就在學校附近的翠園大厦。那時候我十五六歲,非常喜歡看電影,並且在一九六四年第一次給《中國學生周報》由羅卡主編的電影版投稿,寫的是一篇很短的影話〈雄霸天下〉;有趣的是《中國學生周報》的每一版都刊登過我的投稿,包括科學版、快活谷、生活與思想、科學、文藝、穗華,和英文版。一九六五年《中國學生周報》舉辦第十四屆徵文比賽,分高級組和初級組,我寫的〈小巷〉入選初級組第九名,奬金三十元,用來請同學前往樂宮看電影《大賽車》和吃晚餐。同屆高級組冠軍是西西的〈瑪利亞〉。


至於我寫專欄,完全是偶然。一九七四年,梁濃剛介紹我替《星島日報》的副刊「星辰」版寫專欄,主編是何錦玲。就是這樣開始的。寫寫便習慣了。記得何錦玲說過:「寫專欄不可能每一篇都好。」尤其是天天寫的那一種。我很喜歡那段日子的星辰版,那些專欄作家大家都互相認識,蔡浩泉設計的版頭和插圖別具一格。偶然何錦玲會叫大家一起吃飯談天。八零年初開始替《明報周刊》寫專欄「瓶子集」,一直到一九八八年移民之後便停下來,主要是因為工作讀書已經忙不過來了。一九九四年回港,戴振環再約我替《明報周刊》重寫「瓶子集」;再過一年,戴振環又替我開了一個專欄「飲食與藝術」,一寫就是二十年。二〇一九年重新在明周寫「奇書共欣賞」,寫了兩年,有點吃力,也停了。另外《蘋果日報》也有一個專欄,還在寫。


其實我寫專欄真是神推鬼使,一寫寫了半個世紀,除了星島、明周和蘋果之外,也有替其他報章雜誌零零星星寫過一些,不知不覺間也就成了一個專欄作者,想要賴也賴不掉。這些稿大部分我都有剪存,貼在各式各樣的筆記本裏,放滿了五六個大塑膠箱子。借用張愛玲的話,彷彿是一大堆瓜子殼。



問:你一直寫專欄,這個媒介有何特色?你享受寫專欄嗎?


杜:精神充沛的時候寫得很享受。一星期兩篇稿都是在周末寫成。要寫,便正正經經當一件事來把它做好。人家有稿費給你的。我一向寫的都只是專欄。專欄有時限字限,不可不兼顧。另外太專太僻的題材也不適宜,務求中間落墨,能夠吸引一般的讀者看下去。不要自說自話,內容總得有趣,文筆希望流暢達意。記住我是替消閒雜誌供稿,不是寫文學巨著。



問:你的文章讀起來輕盈閒逸、幽默通達,不知你寫作時的狀態可也是如此?


杜:寫專欄不外是工作的一種;不過這工作適合自己的脾性,做起來比較舒服,有時候甚至有得心應手的愉悅。我自問對這工作的態度還算認真;只要精神和時間許可,都會盡可能寫得像樣一點。寫稿的時候精神要集中;一篇兩千字的稿,總得花點時間先構思一個大綱才下筆。寫好之後通常會看一兩次畧為修改。說是業餘專欄作者,並無虛言。星期一至五教書,只有周未用來寫稿,往往下筆之前還不知道要寫什麼。



問:你在文章裡旁徵博引,涉獵之廣,讓人對你的閱讀習慣非常好奇。這許許多多的文學、繪畫與電影,你是如何記住?能否分享一下你搜集資料的方法?你身邊的藏書多嗎


杜:我看書的興趣和種類多而廣,卻說不上有什麼深度。喜歡的東西自然就會記住了。一般來說,青少年時期看過的東西印象最為深刻。一旦定下了一個題目,便如同按鈕,很多曾經看過的有關的文學電影美術和親身體驗會自動開啟出現。


我的藏書多還是少,看和甚麼人比吧。三層樓都是書,我自己看來還算是多,不過和從前古人的藏書比較,又或者是和 J P Morgan 一比,立即小巫見大巫。


其實寫稿的時候還是要再翻看一下資料,盡量不要引錯。我沒有做有系統的筆記。曾經零零星星的做了一點。通常遇到喜歡的句子段落,會用鉛筆做記號。也會在書頁空白的地方寫下隨感,甚至註明日期。還真的有點用處;有時重看,會感到意外:咦,原來我有這樣的看法。不寫的話就早已經忘了。


你沒有看到我寫稿時候的樣子,上樓下樓把書一本本捧著放書桌上和地板上,一一翻看檢查。有些書貼滿了小小的post-it tabs 。



問:據說你在十二歲就開始看狄更斯,這是真的嗎?在你的青少年時期,有沒有甚麼作品為你帶來啟蒙?


杜:是的,我第一個課外接觸到的作家就是狄更斯。看的是《雙城記》 。念小學六年級的时候,土瓜灣有一家中文書局,我經常在那裡留連,將一本本中譯本的狄更斯,羅曼羅蘭,托爾斯泰,域陀雨果,湯瑪斯哈代和湯瑪斯曼買回去看。到了中學才看作品的原文。


少年時心無雜念,看得快也吸收得快。因為天性近這些東西,一看便心領神會。我覺得寫作和舞蹈歌唱一樣,不能半途出家,越早開始越好。不要忘記寫作也是一種 technique ,和繪畫,舞蹈,唱歌一樣,除了要及早開始,以後也還得多多練習。先不要奢談什麼靈感創意,要把基本弄好。不過基本弄好了也不一定就能寫出好的文稿。這一點不可不知。


Nonesuch 狄更斯全集
杜杜收藏的Nonesuch狄更斯全集。


看過的作家,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給予我最深刻的印象。安娜投軌自殺前的一大段心理活動尤其叫我震驚。狄更斯比較漫畫化,但是勝在中氣十足,想像力豐富。其實他當年寫的時候也不外是糊口之作,potboiler 是也,分期刊出,像最初的金庸,後來逐漸被批論家搬上神台。狄更斯比較蕪雜,間中有廢話,有時候也嫌嚕囌。但是他也寫下了幾部傑作,如《大期望》和《荒涼屋莊》。
 



問:你最欣賞或最影響你的作家是誰呢?


杜:太多了。我看過的每一本書都會留下痕跡,發生影響。除了狄更斯,托爾斯泰之外,《紅樓夢》也是我經常重看的書。



生命中不能強求的輕



問:你在《飲食魔幻錄》的序裡説希望此書能成為讀者精神上的一劑清涼散,在《甜美的悠閒》的序裡亦言希望此書能發揮軟性的精神治療作用。這種輕鬆的感覺是如何寫出來?你在寫作過程中如何投取輕重的平衡?


杜:我相信一般寫作的人都比較喜歡獨處和安靜。電影、話劇、音樂,需要和很多的人有交流,互動;寫作由頭到尾一腳踢。寫作的時候自己就是自己最嚴厲的審查。你問我那輕鬆的感覺何來?可能那是我所希望有的感覺吧,下筆自然就往那個方向走去。我喜歡空肚和在洗澡之後才一本正經地坐下來寫。寫一篇二千字的專欄,始終是一件要好好完成的工作。寫的時候自己先要保持頭腦清晰心情寧靜,把負面情緒和思想丟在一旁。讀者沒有興趣聽你吐苦水,除非你有本領將苦水化成一首動聽的歌曲。還有不要低估文字的力量;有時候偶然聽到的一句善意的話會讓人精神為之一振。但是一句不友善的話也可以讓人不快樂大半天。刊出的文字多少能發揮作用。下筆謹言是必須的。印出來的文字過了五十年一百年還是可以讓人看到。


我寫的都是篇幅比較短的文稿,客觀條件先就有了限制,不能在文稿中談到深奧的哲學宗教問題,因此在題材和風格方面自然走向你所說的「輕盈」。


我的書桌
杜杜的書桌。


問:在兩本結集裡,好像連死亡也是輕巧的。在《飲食魔幻錄》裡,死亡固然血腥,但卻是生命的循環,是人與動物的和解;在《甜美的悠閒》裡,死亡固然讓人恐懼,卻同時肯定了生命的意義。實在好奇,為何你能以這樣輕盈積極的態度面對死亡呢?


杜:死亡是生命的底子。完全迴避了死亡的文學作品卻又能成為經典的,或許只有Jane Austen ?她的作品輕靈幽默,處處陽光,只有莫札特可堪比擬。然而莫札特的樂章也有死亡的陰影。我對死亡一無所知,因此並不能説它是輕巧的;很有可能不是。唯一知道的是我和我所愛的都有一天要面對死亡。


(談到愛)那麼就牽涉到宗教了。愛就是忘記自己去關心別人。愛就是把心靈從自我中心的死胡同釋放出來。愛是一切的開始,也是一切的歸宿。愛是不自誇,不求自己的好處,不計較別人的錯處。一切的哲學、宗教,和藝術的探討和追求,都是到此為止。


【無形.忘不鳥】記憶與和解:從食物到城市的博物志──讀杜杜的《飲食魔幻錄》



問:你認為生命的本質是快樂還是痛苦?你有沒有一種理想中的生活?


杜:痛苦和快樂都有,但是都只是過程;最終目標是寧靜。即使是寧靜,也不能強求。


我的理想是平靜的生活。如今退休已經七年,子女全部都已經自立門戶;我的確感到自由自在。一天的工作包括做家務和照顧老伴,餘下的時候看書看電影,寫一點稿。我一直覺得自己還沒有真正開始寫作。我是指真正的藝術創作。



問:記得你在《甜美的悠閒》寫道,曾在曼赫頓的第五大道中,體會到「存在的輕盈」,這是否先生渴求的寧靜?香港現在很難寧靜,若處於不寧靜的環境下,又如何尋得寧靜?


杜:那天在第五大道的輕盈很可能一點也不奧妙神祕,不過是肉身的健康和精神的愉快互相配合而有的,不過我也不能確定。千載難逢的一刻,以後再也沒有過。完全是不請自來的。絕對不可強求。也不要刻意去追求,即使沒有也沒關係。只要自己盡本份,心平氣和過日子。遇到了悲傷和災難,也要保持冷靜克制。這個克制和冷靜倒是可以慢慢練就出來的。


人生還是不平靜的日子居多,幸好退休之後生活的確大大簡化。年紀大了有個好處:比較沒有那麼容易激動。或者是見多了不以為怪,或者是終於明白激動也於事無補,或者是覺悟大家都是多麼的無助,一動不如一靜,免得越幫越忙,越描越黑,越說越混亂,又或者是根本自己老了反應遲鈍,看起來也就好像是平靜了一點吧。



至於寧靜,可分客觀和主觀的。客觀存在的寧靜在此時此刻的香港實在難求,但是我們可以學會處驚不變,不要給太多雜亂的多聲道困擾自己。找一段時間讓自己獨處和靜思,甚至讓大腦休息一下,聽一點音樂,看看名畫,念一首自己喜歡的詩。我實在沒有資格教年輕人如何如何,也不相信隨便擺出先知或導師姿態的所謂專家。我不喜歡聽到意見,也不相信誰的意見。我喜歡描繪描述。我想在此引用 O.V. De L.Milosz 的一句話: I have seen. He who has seen stops thinking and feeling. He can only describe what he has seen.

我收藏的一套台灣柴燒茶具
杜杜收藏的一套台灣柴燒茶具。


問:你最近吃的一頓飯是甚麼?可以分享你一天的生活流程或細節嗎?


杜:今天吃的是蒸水蛋,元蹄火腿蘿蔔湯,雪椿米飯。飯後我喜歡自己調一杯檸檬茶喝。我一天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做家務,包括煮飯和清潔,另外要看顧老伴。通常晚飯後才可能定下來看看書寫寫稿,寫不出來便不寫。現在只寫一個專欄,希望能夠好好的看書。


問:你如何看待生活與文學的關係?


杜:通常來自生活的文學比較真實自然。文學的天地廣闊無邊,不可定下教條。大致上我同意以下的看法: All kinds are allowed except the boring kind.


問:現已退休的你,會否在專欄以外有更多創作上的嘗試?


杜:這話真難說。真正的藝術創作需要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曾經有位音樂家在台上表演之後宣稱還有更偉大的作品在後,結果沒有多久他便去世了。這叫我引以爲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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