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忘不鳥】記憶與和解:從食物到城市的博物志──讀杜杜的《飲食魔幻錄》

書評 | by  勞緯洛 | 2021-02-10

──事實上,我所熟悉的東西,已經不復存在了。

──即使人亡物毀,久遠的往事了無陳跡,唯獨氣味和滋味雖說更脆弱卻更有生命力⋯⋯它們以幾乎無從辨認的蛛絲馬跡,堅強不屈地支撐起整座回憶的巨廈。


這些是普魯斯特的話。然則,當時光如斯消逝,歷史的沉默教人傾向遺忘,能夠重新喚起我們傾述記憶的願心之物,或許,便只能來自與我們日常最切身相關的飲食經驗──這就是《追憶似水年華》的起點。在這樣的理解下,杜杜的《飲食魔幻錄》不但是一部有關地方飲食的博物志,同時也是一部活化城市記憶的召喚書。思及此書從二〇〇五年絕版至今,是年歲末由香港文學館復刻再版,則更後置一層故物重現的意義,並且顯得從未過時──又或許在這樣的年代,閱讀此書正是時候。


不要忘記波赫士的招魂語:且握起一把沙子,你便知道文字的虛浮。從西西的浮城,到黃碧雲的失城,再到潘國靈的沙城,至少表面看來,我們的城市與文學一直都是輕若鴻毛的──仿佛都為今天未竟將臨或已然降臨的,前所未有的沉重作出預示與鋪墊。循著這種回溯的視角,將更容易進入杜杜此書的輕巧與背後更深的解讀可能。以「親愛的讀者」作為對象,杜杜誠摯地分享他有關飲食的一則則經驗。全書節奏明快,行文清爽,語句親切,情感豐沛之餘又不乏知性說明。從雞蛋、魚、臭豆腐、蠶蛹、麵粉糕點、罐頭食品、賓治美酒等等,上升到對素食與肉食、牙齒與嘴巴、餐具與殘羹等概念的析構與拆解,杜杜有條不紊地舉出各種趣味源考,抑或食物其後的怪誕典故,偶爾更附食譜,任誰讀來也會意欲小試廚藝,又自浮想聯翩。而我們亦須看見這些書寫的背面,是有意無意指涉現實的:「其實現實的世界也是同樣地荒誕神秘。」


已故香港重要作家也斯曾如是說:「每個人談到食物都能講上幾句。很個人的愛好、慾望,親密的關係,都可以和食物有關。」對於也斯而言,比起拊膺任何道德投射的陰影,從食物生發而來的層出不窮之可能,才是促使我們與城市歷史正目對話的引路燈。尤在香港這個文化身份含渾雜交的地方,與日常生活最難分割的飲食文化,正是最易於啟發我們面對世界的陌生化與重新體認,同時向自身的身份認同開拓出另類的想像空間,甚而動員虛構那種種意義上,根著我城的即離鄉情。杜杜在此書中提到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讚賞主人公列文與民同耕、與眾同食的行為,興許自有其眺望香港未來的社會寄託,今天看來更可私作指諷讀法。正如他在書中直言:「言談就是政治,說話就是魔術。」食物從口而入,言談從口而出:既然言談在海德格來說,是我們藉以理解存有與探索真理的必經道路;則食物本身,也就無可避免地作為那充滿各式各樣尤關生存的文化與政治符碼,而應被此有留心細察的日常性對象。


當然,有別於也斯始終有意識地探問我們如何認識香港、如何體認自身等問題,杜杜毋寧更著重以食物為其本位。我們固然也無必把這上綱到與現實政治時刻相關,只是放開而談,他們的書寫顯然都是直接關乎此城的人情關係、記憶與想像──就如《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的〈後記〉中,也斯提醒我們:「食物連起許多人情與關係,連着我們的記憶、我們的想像。」關於記憶,我記得據羅貴祥老師的解釋,「鬼魂」(revenant)在法文中的詞意即是「舊記憶」,指那些被刻意壓抑或無心遺忘的一切曾經,都將像如傾的亡者起伏歸來。若再追溯德希達的語境,我們當知這些記憶未許是讓人安心懷緬的美好時光,而更是撥弄當下、使人不安的纏祟幽靈。這正是杜杜在書寫從食物所引起的記憶時的自覺:「天下間好的事物並非為了使人舒泰,而是教你不安,把你引離常軌。好的事物絕對不會去迎合你,倒是要你去思量去發現,一番努力之後終於體驗到好處之所在。新的歡樂和愉悦驟然降臨,另一片官感天地由此誕生。」很可能,《飲食魔幻錄》便是一整部的不安之書,攜同每樣食物潛藏著那屬於這座城市的鬼魂,教人重新敏感於現實,又以文學獨有的力量試圖在回顧之途上,姿態決然地指向未來。


只是,循著這個方向再說下去,則或有「誤讀」此書之虞了,畢竟如我開首所說,這是一部──甚至可以是卡爾維諾意義的──輕巧之書。杜杜在〈序〉裡說:「如果這本小書能夠給你帶來一個愉快的下午,成為你精神上的一劑清涼散,那它的目的已達。」當然,是否必須完全跟從作者的意圖去讀這本書,自然是交由讀者自己細想了。但無論如何,甫讀此書,你或會驚覺於作者知識之重量,最常引用的不乏中外的文藝、政治乃至醫學經典:西方的《沙拉芬手卷》、《群眾與權力》、《伊甸園東》,與及中國的《本草綱目》、《紅樓夢》、《清稗類鈔》等等,可知其絕對不是輕浮胡謅的。我自己就為杜杜的閱讀寬度頗為佩服,而當其屢屢提到一些鮮為人聞的書目或典故,卻又以最輕盈的筆法順手掂來,以敦厚不卑的行文把它們款款呈現,往往給人清新之感,作為散文而言實在可說是相當可讀。


儘管筆觸輕快易明,杜杜從每件食物中所帶出的領悟,又往往升及人生之境界。他淡淡地說:「原來進食也是一種煉金的過程。」在此正托出了自己追求精煉的美學理念與人生取態。比如在書中幾處表達出幾乎完全相同的意思:「人生天地之間,逃不了吃與被吃的命運。」在書寫飲食的過程裡,他正是試圖促使吃與被吃之間的和解,更不時隱隱透出物我兩忘的道家精神。又以雞蛋為例,杜杜從最基本的煮食方法,談到各種怪談奇想,再至方內事物的理想狀態,在在包含著深刻的哲學維度:「小小一枚雞蛋,也就是一整個宇宙。一切的生命,都從中演化出來。」除了最直接地讓人聯想到德勒茲有關「無器官身體」的論述,在此,雞蛋更是我們的隱喻──關乎完美與脆弱的特性,介乎靜物與動物的品質,游乎流動與根莖的定位──屬於生命的各種形態,我們看著便為美好。再舉一例,杜杜談到罐頭食品,道出的是關於「去蔽」的道理:「罐頭引人入勝的地方正在這裡:表象和內裡的對立。必須把表象打破,方能發現裡面的真相。」轉身又引安迪沃荷指出:「因為外表就是一切。」如此相悖的說法,正正顯露出他對人類所能認知的現象世界保持著距離適當的洞察與懷疑,同時反證著探索存在環境的積極意義。


識飲食,知方寸——「窮尊嚴富優雅」講座紀錄


如此說來的這種和解,仿佛就更隱然具有後人類思想的深意。在此書稍前的篇章,杜杜便引用了童話《金鑰匙》裡「飛魚引路」的故事,論證人類與被吃動物之關係的和解。「所謂尊重,就是好好地處理牠的骸骨,連魚眼睛也不得遺漏。」興許是作者本身深受天主教文化影響使然,讓他並未將人理解於與萬物同一的地位;然則人作為自然百獸的管理者,不應是中心、也不應是主宰,而應該心存感恩與謹慎地享受食物,且銘記浪費才是最大的罪行。最後,讓我們回到杜杜對全書作出的題解:「是的肚子飽了會再餓,碗碟洗乾淨了又再狼藉。但不妨耐著性子一次又一次地去做,從最卑微的勞動之中和物質的世界作直接的接觸,擯棄了魔幻的童話世界,從而體驗這世界的真實。」這是杜杜最後所欲帶出的道理:世界本來就是一場巨大的循環。當在被吃之時力圖反咬,又或像昆德拉說,面對權力之時我們以記憶對抗遺忘;願我們不忘退後一步,再度細思吃與被吃之間的辯證,以及敢於追撫自己的傷痕,始終不棄尋覓和解的可能。這種不想記起、卻又未敢忘記的深幽情緒,假若不是讓人溫馴地走進良夜的藉口,大概便只能是出於我們對於這座城市的,一種奇特的愛,以及由此衍生並體現在日常飲食中的「遊目」視野。


杜杜是這樣寫的:「如果真的是個騙局,為何還要繼續下去?那是因為愛。這個無中生有的大千世界,也是來自愛。」滿書圍繞飲食派生的魔幻燦然,暗暗映照城市的幽暗現實;而我們從中所以細嚐筆錄的,正是時代選定的人生滋味:以記憶之名義,以和解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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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緯洛

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現就讀國立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著有小說《崩末》(2023)、《卷施》(2018),文學及哲學評論散見不同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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