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在希治閣的電影裏穿插飛翔,振翅呼叫,是個兇兆;牠的出現暗示即將來臨的死亡或災難。在《觸目驚心》(Psycho)裏面,諾曼殺害瑪利恩之前,先在小客廳和她一道進食,室內牆上有黑色雀鳥的標本,依舊瞪著明亮的眼睛,突出彎而又尖的短喙,隱藏了靜靜的殺機。希治閣的《鳥》(The Birds) 更索性打正旗號,各種各樣的鳥群乾脆直接攻擊人類,啄眼撕髪,奪取人命。《迷魂記》(Vertigo)裏面有一隻鳥出現得最為微妙。業餘偵探史葛帶同疑似鬼魂纏身的梅達蘭坐車前往三藩市南部的施洗約翰(San Juan Bautista)小鎮的一座教堂,企圖在那裡找到解答疑團的缐索。我們可以看到梅達蘭穿著如同煙霧一般的灰色套裝,左邊的翻領上浮現一隻細小的蜂鳥。許多年以來我一直以為那是用彩缐刺繡在翻領上的裝飾,一直要到藍光碟版本的出現,才清楚看到那原來是一枚心口針:金黃閃爍的鳥身,展開一雙藍色珍珠母貝質地的翅膀。就是這隻蜂鳥向我們發出了無聲的警告:不幸的事情快要來臨,生命終結,愛情幻滅,煩惱與悲傷尾隨不輟。我們的存在原來是這樣美麗,脆弱,而又飄忽不定,如同蜂鳥的浮現和消失。
在喬伊斯的《青年藝術家的一幅畫像》(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裏面,年輕的史提芬德達羅斯被困在平庸醜陋的成長環境之中,苦苦掙扎而不得脫身。他對政治不感興趣,世俗所追求的成功事業他覺得沈悶而又毫無意義;他曾經一度嚮往獻身宗教,卻又發現聖壇禮儀的蒼白而又缺乏人性,至於情慾的滿足,也只有給他帶來情慾消失之後的肉身的憎怖和厭惡。於是他想到了要飛翔,就像那個和他同名的希臘神話人物那樣,依靠人造的羽翼像巨鳥一般在空中飛翔。在空中狂野飛翔的那一刻他得到了解脫,他壓抑了那幾乎衝口而出的勝利呼喊。他要通過藝術將沉重遲滯的大地再度創造成全新的飛翔的不滅的存在。這新的感悟叫他興奮莫名,野性的精神充溢了他的四肢,彷彿在向太陽飛去。他的靈魂在世外的空間翱翔,他的肉身在剎那間淨化,變得絢麗燦爛,與精神融合為一,而翱翔的極樂使他的雙眼散發出奇異的光彩。
這是書中非常關鍵性的一次啟示(epiphany),不過不能持久。所有的狂喜,即使是創作的歡樂,也不可能持久,因此絕對不是值得刻意追求的一件事。真正的啟示都是在出其不意之際突然天外飛來。而且一下子說消失就消失了。這樣的狂喜,喬伊斯也只有用飛翔的意象來表達。在書中的終結,青年藝術家向製造了羽翼的巧匠德達羅斯誠心呼求:「老父,老巧匠,從今以後請成為我的支柱力量。」這樣一來,他也就成了德達羅斯的兒子伊卡洛斯。而伊卡洛斯,是因為忘記了父親的忠告,叫他戴上羽翼飛翔之際,千萬別飛向太陽,以免白蠟融化,羽毛脫落,雙翼失靈。然而伊卡洛斯在羽翼飛翔的歡樂之中忘記了慈父的忠告,墮海身亡。藝術的創作有它的陷井和代價。喬伊斯放棄了宗教,轉而企圖將藝術的創作提升至宗教一般的境界;所以在書中的卷首語,他引用的是奧維德《變形記》裏面描繪德達羅斯的詩句:「他埋首鑽研那未知的工藝」。其實還有接著的一句喬伊斯沒有引用:「並且企圖改變自然的法則」。
自然的法則就是:但凡有重量的物體,只要它的密度高於空氣,就始終要服從地心引力,跌向地面。在格林童話裏面,那個勇敢的小裁縫在路上遇到巨人,要和他較量氣力。巨人將石頭拋向高空,但是不論拋得多高,石頭還是跌回地面。小裁縫伸手入袋掏出小鳥,向空中一放,但見那小小的黑色物體箭也似的向藍天白雲衝去,再也不見蹤影。不管我們盡多大的努力,都不能改變大自然的法則。藝術也只不過是比較接近精神靈性的一種 endeavour ,但是仍然很難完全擺脫缺陷和破綻,如同德達羅斯創造的翅膀。只有天生有翅膀的鳥兒,才真的能夠飛向無限的天空。又或者是,天使。天使正是具有靈性的飛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