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忘不鳥】專訪馬傑偉:苦難時代,誠實面對自己

專訪 | by  黃思朗 | 2021-02-13

每個人都有情緒,尤其面對社會環境的突變,內心的憤慨和洶湧更甚。離開廿多年的教授工作,馬傑偉退休後修心修身,即使在學術界備受尊崇,亦要面對自己的情緒和弱點,出版新書《七情上面──苦難時代的情緒自覺》,記載重新發現自己的過程,也嘗試為身處苦難的城內人,提供心靈上的容身之所。



「香港集體創傷仲有排捱」


在這個苦難時代,要好好管理自己的情緒並不容易,雖然左腦的發達讓我們擅長分析與規劃,但內心感受往往難以表達和抒發。曾經飽受情緒困擾的馬傑偉,對此深有體會。「情緒並非我們想像中『嘩你咁大情緒』那種,而是有種自覺,我心裡有一部分覺得好難過時講這句說話,已能與難過和悲傷產生一點距離。」陪伴不少陷入困局的朋友走過情緒低谷,馬傑偉說箇中方法萬變不離其中,就是對自己的七情六慾有更多了解。「比較健康的做法,並非排斥所有情緒,而是有情緒的時候,要知道它們出緊嚟,知道它們是你的一部分,而非全部。」


將每周所寫的文章結集成書,並非馬傑偉本來的想法,最初也沒打算要寫太具時效性的文章,奈何面對社會環境的急劇變化,那種冤屈與沒有出路的感覺洶湧而至,驅使他開始關注個人成長以外,社會結構對心靈施予的創傷。馬傑偉坦言「香港集體創傷仲有排捱」,但仍希望這本書能為城市人提供一道求生門。「如果有讀者正在經歷困難,打開這道門,覺得可以行落去,這是我比較實際的期望。即使一個人相對情緒健康,內心也有很多layers未被發現,我希望這本書會讓大家對自己有更大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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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洋蔥般一層一層發現自己,意識到內心未曾認識的自己,也是這本書的其中一個核心思想。「就算一帆風順,一個人都有很多跌跌宕宕。我最深的感受,原來人的復原和求生能力很高,而且很多人對自身也不認識。這種對自己的發現,過程很深刻具體,亦如Carl Jung(榮格)所說的『shadow』,所謂的陰暗面,也可成為生命裡的能量。」書的中間部份以漸進黑色印刷,每頁中間那幾行字若隱若現,也是編輯與設計師的心思,以紙本呈現心理學家Eugene Gendlin所研究的「生命自覺」(Focusing)。「例如去城門水塘,看不到水底,但樹踩在岸邊一兩尺水之下,隱隱現會看到些甚麼,Eugene Gendlin說在那個範疇的東西,可以透過不同方法,摸下摸下提高你的自覺,摸到再將它描述出來,慢慢就從沒有變成真實。我沒有(跟編輯與設計師)解釋過任何東西,但他們看完manuscript,卻做到我心目中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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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私兩個字,很難承認」


如何理解情緒,必須靠個人體驗,有些經歷,睇書都睇唔返嚟。幾年前離開新聞及傳播學院的教授工作,馬傑偉退休後轉而關注情緒健康、集體創傷,亦有更多閒餘靜觀自覺,從而審視和重新發現自己,更誠實地面對內心感受。「教書佬很容易會想教人,可以咁可以咁,而且做了幾十年人,好像也很有經驗,對很多不同處境的突破moment很有信心,但這種好為人師的衝動常常幫倒忙。有個師父跟我說過,要將它們全部掉晒,everytime is the first time,每個人也是獨特的,最好的復原方法,就是讓他找到自己的路。」


曾經身陷抑鬱的低谷,以為一切已經順利過渡,但幾年下來,原來「仲有啲野」,從身邊人慢慢重新發現自己,馬傑偉說這個過辛苦卻開心,亦令他更懂得承認自己的不足。「我最近的理解是,人真的會有很多部份,例如自衛、競爭、愛,而最常見的是批評自己,或討好別人避免傷害;然而all parts are welcome,若然能讓每部分都有發聲的機會,它們不會爭得咁犀利。」試過被至親的人形容為固執、偏執,也試過被說是自我中心、偽善,從否認到接受,現在的馬傑偉已更懂得誠實面對自己的內心。「最初我會覺得,我教咁多年qualitative research,我唔識?但原來我也頗受母親影響,有她那種對自己的denial。在這幾年慢慢發現的過程,以為自己over-come咗,但原來陸續有來,畢竟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程度的trau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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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件讓馬傑偉曾經覺得糾結的事情,是他在中大二年班離開本來的學系,轉讀神學。「幾十年來直至退休,我都不覺得自己一時衝動,當我後來發覺不妥,讀了一年重新報讀中大,七個教授在潤昌堂跟我面試,最後一個教授說:『你以為成績好就可以自出自入咩』,對我來說很大打擊,那幾年也沒甚麼記憶。不過,我在研究院講自己的life history,都會浪漫化地說成自己追尋夢想,講咗幾十年到退休都係咁講,很難才去承認自己衰衝動。」


透過不同方法更加認識自己,將潛意識裡未必能夠接受到的東西重整,馬傑偉最近一次有這種體會,是在幾個月前。「女兒小學時出過本小說,當時很多朋友出力幫手,但後來與臨床心理學家的聚會談及這件事,他們卻提醒我要再重新思考,到底你覺得自豪,是為個女還是為你自己?」小說出版後,女兒從沒看過一眼,馬傑偉及後回想,也理解到這是個自私的行為。「當我跟女兒重提這件事,原來她很不喜歡這本書。自私兩個字,很難承認,我咁錫個女!但可能我真的是自私。」


根據榮格分析心理學的基本原理,夢存在於我們所理解的心與腦、意識與潛意識的邊境上,夢也是理解自己的途徑之一。離任中大時瀟灑作別的馬傑偉,一直以來對此自我感覺良好,直到退休後兩三年發過某個奇怪的夢,才讓他理解到自己其實也有很多計算。「夢裡沒有邏輯,我在中大山頭的人文館,旁邊的渡頭有隻細船撐走。臨走之前,有個相熟的職員說不捨得我,奇怪的是還有個自己最看不起的教授,走出來問我,『點解唔俾我講下嘢,你走我好難過』。其實,所有夢裡的他者都是自己,包括那個我看不起的教授,是我有個forbidden wish,離開中大這個感情深厚的地方時,也希望有個場合抒發得到,自己卻懶有型說,我並非這類人。」從前不願承認文人相輕,覺得自己是個好好先生,但退休後更能接受內在的自己,經歷意識和潛意識之間的不斷摸索,再從身邊人得到不同發現,讓當下的馬傑偉更願意承認自己的弱點。「我確實有某種程度的偽善和自我中心,如果沒有寬容懂得放開,最初是很難接受的。為何自己會覺得不舒服,為何不想出席某些聚會,是因為覺得有比較,覺得對方叻過自己,我不想面對這件事。如果沒有這些過程,就沒有更認識自己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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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創傷,更要學會梳理情緒


有些傷口,不去觸碰,或許隨時間也能復原。即使馬傑偉當年曾被中大教授拒諸門外,亦無阻他多年後在學術界得到的成就。那麼,為何還要面對自己的創傷呢?「我有很長時間都不能接受自己的教授title,這幾天跟老婆說起,才發覺自己沒enjoy過我的藝術成就;但有些過程一定要經歷,例如當年中大教授對我的打擊,我不想經歷被reject的感覺,就將它block起來並忘記,最後那種苦受了幾十年,要以另一種方式受很長時間。」


有些苦痛,必須經歷,方可看到黑暗後的曙光,然而在這個苦難時代,任何安慰也都仿似無力。「當走投無路的時候,如何安慰?有啲苦真係要受。」要從香港的集體創傷復原過來,面前恐怕還有漫漫長路,如何梳理自己的情緒,此時此刻變得更加重要。當一切看來無用的時候,馬傑偉認為也非沒事可為。「我學到的並非有甚麼遺憾,要pursue甚麼,而是一種anticipatory waiting,wait for something to happen in your life,等到自己心理狀態覺得可以就幫手。每天亦可練習一些對情緒敏感的方法,找個安靜的地方,留意由頭到腳的身體感受,甚至身邊環境的聲音,感受自己身體和周圍的不同sensation。如果城市人有多點自覺性,社會也會更加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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