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浮城的角落造書 寫母親的愛與掙扎——訪周翊琳

專訪 | by  王瀚樑 | 2023-07-04

離開城市塵囂,乘坐一趟渡輪,隨着波浪擺蕩到長洲,即使不是假日,小島上依舊熱鬧,行人與單車在路上穿插而過,路邊的店鋪如昔,大魚蛋、糯米糍、渡假屋攤檔前總是擠滿成雙成對的遊人。本來以為「這個小島再不會發生什麼」,近年卻有人在這小島上開辦了一間書店——渡日書店,為這小島添上一抹文藝色彩。到訪當日,書店中正在擺設一個小小的畫展,展覽中的畫,是書店店長之一周翊琳的在去年出版的圖文詩集《孩子開的洞》中的作品,都是圍繞她兩個女兒的日常生活而創作。


周翊琳既是作家、畫家,同時是書店店長,但對她而言最重要的身份,是照顧兩個女兒的母親。她的作品總是離不開這兩個女孩子,葉頁和葉安,首兩本著作《日落午睡》和《孩子開的洞》都是以女兒的生活為主要題材。女兒,是她把創作結集成書的原因,她希望能把一些東西留給她們。但她又形容創作是最自私的時間,因為創作的時間就是丟下她們的時候。她的詩句中經常蘊藏着她的愛與掙扎。對女兒而言,母親是她們世界的全部。但母親觀看到的世界,卻盡是無法言說的傷痕與自己的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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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無法理解的眼淚


周翊琳的大女在18年出生,小女兒則在19年出生,小女兒出生後,她們因為感覺城市的環境太焗促,於是一家搬到長洲居住,原本打算遠離煩囂,不料就在這一年,社會急劇動蕩。作為母親,她對外面世界發生的一切都只是無能為力。「做了媽媽之後,生活的重心都放在家裡。社會發生的事,是看到、聽到的,但是沒有辦法作出任何即時反應,因為我總不可能衝出門口去做我想做的事。照顧她們是我現在最大的責任。」孩子的溫暖,也有抵銷不了世間冷酷的時候。正如她的詩作〈遊戲〉寫上「電視直播的聲音打在我身上/目不轉睛在直播着我的無能為力/而你為我遞上塑膠製的晚餐」。離開世界遙遠了,情緒卻更是難以疏解,創作成為她唯一的出口。「我經常會有一種,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的感覺,所以要去抓住自己,不然會不知道自己去了那裡。這種無能為力的狀態,只能夠以創作來消化」。


她的詩集名為《孩子開的洞》,就像是孩子為她的情緒打開了一個洞,令她能夠透過詩、畫表達出來。除了畫作外,書中有二十八首短詩,記載她作為母親,陪伴孩兒嬉戲背後,隱藏着的幽微、敏感一面。「世界太多事情同時發生,會覺得很不開心。看到她們玩得很開心,仿似真的不用理會世界發生甚麼事,只要媽媽是開心的,她們就很快樂。」孩子的快樂總是來得簡單,她卻會因為自己的無力而崩潰,孩子們看着媽媽在電視前哭泣,只會不明所以地問她:「是不是我們做錯了甚麼?」不是的,這都是成年人的錯。


未懂事的孩子,無法了解為何母親眼裏常含淚水。她只好把這些情緒寫下來,把她的愛和悔疚記載書上,讓孩子長大後可以理解。她形容做書的時候,是她「最自私的時候」,因為必須放棄與她們玩樂的時間。但這種「自私」,是她所需要的。「我很怕去到某個年紀,會後悔、責怪她們,因為照顧她們放棄了自己。」譬如她在〈孩子的媽〉中寫道「你果然覺得/你失去了自我是因為孩子吧/好可憐呢/他們成為了你萬用的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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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主婦餘暇中造書


失去自我的空間,她卻比以往更珍重僅有的創作時間。在成為全職母親後,生活的日常只剩下照顧小孩、打點家中一切:早上九點送孩子們上學,十二點接放學,其餘時間幾乎都跟孩子們在一起,洗衫、煮飯、洗澡、哄孩子入睡。在小孩上學的三個小時裡,她便以原子筆作畫,因為這是最隨手可得的工具,而且不會弄髒地方。放學時間一到,便馬上收拾。在成為母親前,周翊琳也會寫詩、繪畫,但從來沒有將作品整理出版的想法。反而在每天重複的生活中,因為沒法與其他人接觸,卻更希望以作品去接觸外面的世界,讓她尋獲在「家庭主婦」以外的另一個身份。


在創作之外,將作品製作成書也是由她自己一手包辦。她出版的書都是手造書,全由她自己釘裝出來,每本書都有她寫上的號碼,表示是第幾本完成的書本。在她不停地做這些重複的工序時,女孩自然少不免會問「媽媽又在做甚麼,甚麼時候陪我玩呀」。但看着看着,女孩以為出書是常人應做的事情,自己也萌生起出書的念頭來。於是女孩畫了一個關於蟲蟲和花花的故事,讓媽媽替她釘裝成書,自己則負責把紙張對摺。周翊琳拿起女兒繪畫的小書,笑着說「她畫得比我更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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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走出的隧道


周翊琳最新出版的手造書,名為《隧道無車駛進》。這本書與她此前的出版不同,不再以她的女孩為主題。書中包含六幅她的原子筆畫作,和一篇散文,關於「她」與成千上萬的人在一個無車的紅隧前進,往一個葬禮。在她的筆下,某個十一月的中午,在過海隧道的巴士站上,街上沒有車,卻有人群在路上慢慢推進,人們唱着同一首歌,說着同一些話語。如幻似虛的景象,仿如一個熟悉的夢境。她說文章是在19年尾創作的,當初只是寫在筆記中,沒有出版的打算。但去年兆基創意書院籌備舊生展,邀請舊生以「治癒/創傷」為主題創作,作為舊生的她獲邀參展。她看到展覽主題,便聯想起這篇散文,再為文字繪畫,在展覽中展出,隨後又把作品出版成書。


兆基創意書院首屆雙年展 《缺口長出了尾巴》——讓傷痕得以顯影


事隔差不多4年,她才拾回這篇散文,此刻世界已變了樣。「我想那時候,那種悲傷和憤怒是尖銳一點,大聲一點的。這一刻是深藏一點,就是轉化了做另外一些東西。」文章以隧道為主題,因為她在新聞直播中,看過一幕幕深刻景像,隧道的畫面始終縈繞心中。隧道深不見光,藏海底之中,曾經走過進去的人們,也許到這刻仍然沒法真正走出來。只能在黑暗中行走,等待在盡頭處的一線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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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創作治癒創傷


在記憶被埋藏的時代裡,她把自己當時寫下的文字,逐本逐本釘裝成書,使這個虛幻的夢境能夠流傳下去。這本書不再以女兒為主題,但她仍視之為留下來給她們的禮物。「這些文字雖然不是直接和她們有關,但我都會思考,現在有甚麼可以留下,有甚麼留不下。她們成長之後看到的、讀到的、接觸到的東西,我想和我經歷過的會很不同。所以我想把這本書我留給她們。」


周翊琳說自己以「穿膠花」模式出書,在家裡制作書本,真正自家制出品。書本數量不多,但文字有腳, 自會走到不同人的手上。透過書本,有人開始認識到她的名字,她早前參加大館書展活動,也遇到讀者向她詢問「有沒有周翊琳新書」。她發現自己以母親、主婦角度寫下的情感,與未為人父母的讀者也可連繫。大概她筆下流露的無能為力,這刻已是在此地生存的普遍狀態。無力改變世界,於是只可創作。「創作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情緒出口,讓我釋放一些情緒出來。之後可能會碰到一些跟我相近的人,和那些人有所接觸。這是治療自己的一個過程,就像書院展覽的主題『治癒/創傷』。這個時代好像無可避免回到這個主題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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