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時代》是陳冠中評論集,收錄其近年的評論隨筆,包括書評、序言、演講稿、悼文等,話題出入國際政治、經濟、文學、藝術、電影、傳播、哲學等等,陳冠中演示他作為華文界重要知識份子的博學與精準判斷力,編織歷史與當下,出入中國、西方、香港、華語圈,永遠讓讀者面對更廣大的世界,並完成一種時代特有的辯證。
陳冠中的論述一貫清明理性,但又有一種微妙動人的感性,一如《又一個時代》這個書名,既是一覽眾山小的氣度,又是詩意的感嘆。世事豹變,陳冠中談拾歷史,也有感嘆:「不久以前還方興未艾的東西,曾幾何時一去不復還,時代倉促得讓人唏噓。」書中評論劉香成口述《世界不是這樣的》一文之題,「這個時代已經過去」,讓我想起在王家衛電影《花樣年華》裡出現過的句子:「那個時代已經過去。屬於那個時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句子本出自香港著名作家劉以鬯小說《對倒》。讓人咀嚼不盡的是,「這」與「那」一字之易——後者視物為遠,前者視物為近。陳冠中是將歷史與當下連結起來一併而談,讓遙遠的東西看來很近,很近的東西則有了新的觀看距離。像陳冠中引劉香成的說法,以前新聞記者的一張照片,可以在歷史上佔有很重要的位置,攝影者等於擁有了關於那段歷史的整個故事;但現在全世界每天誕生數以億計的照片,於是攝影者很難再擁有一個代表整段歷史的故事——原來當下我們最熟悉的生產模式,也可能為我們製造著不可測的距離。
論述亦是一種創作,一如小說那樣有著關於時間的操作。陳冠中的創意在於永遠能發現我們所未發現的歷史精粹,而且與當下最關心的話題作最巧妙的扣連,一如他自己在評論劉香成口述《世界不是這樣的》一書時所說的,「真正的發現之旅不在於發現新景觀,而在於有新的眼光。」所以通過陳冠中筆端織紉,最遙遠的東西也與最當下相關,而他永遠能指出你所不知道的重要事情,並讓你覺得真的很重要。
陳冠中從來說到重點,從重要的東西開始說;本書摭拾近代史、思想史、藝術史、香港史等等,歷史自然是有重量的。不過讀者譯畢全書掩卷,卻應會感到一種輕盈快意,那是啟蒙後理解的舒暢,也是陳冠中特有的文風。像「中美大戰」這樣好像壓在全球華人頭頂的烏雲、連飯桌上都會談起的話題,陳冠中卻是以百多年來的相關惡托邦/科幻/未來/軍事等類型小說去談,這樣倒可繞過現實政治重重的陰影,看清了政治的操作與走向,我們的心靈或者也沒那麼容易被恐懼蠶蝕。
陳冠中近年精治小說,交出《盛世》、《建豐二年》、《北京零公里》等多本重要作品;他的評論與雜文則可作側面映照,看出虛構的文學,在陳冠中的心靈中,佔有近乎信念的重要位置。陳冠中所挪動的文學,由實入虛,反過來減輕了現實的重量,可以讓我們看清另一面的真實。識者可見,本書中有陳冠中深藏的論述心法: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陳冠中的烏有史小說《建豐二年》有一章專門關於中國哲學家張東蓀,設想張東蓀一九四九年後離開了中國大陸,隱居香港,可以與牟宗三共論哲學,完成他關於中國哲學思想的論述體系。本書中〈為甚麼要書寫張東蓀?——哲學家與當代中國的未竟之路〉一文原是為中國著名資深記者戴晴《在如來佛掌中:張東蓀和他的時代》一書的增訂版序言,可謂虛實相生。陳冠中特別關注一九四九年前張東蓀所倡議的政治主張,包括現在統稱為社會民主主義的自由主義,外交上主張「兼善美蘇」,經濟上主張福利式混合經驗的國家「發展主義」,政治上主張反內戰、主張憲政法治與多黨民主,以及保障各種民權包括表達自由。這種折衷調和的自由主義中間路線,在四五年抗戰勝利後到四六年初的全國政治協商會議前後,當時國民黨、共產黨、民主黨派和無黨派人士共同製訂了接近「中間路線」的「和國建國綱領」,當然最後事與願違。陳冠中反駁後來稱「第三條道路中間路線是注定走不通的」之說法,非常犀利。編者竊以為此文是本書最具顛覆性與挑戰性的一篇,讀者不容錯過。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如果——有說歷史沒有如果,但歷史識見的建立卻離不開如果,否則只剩下上文說過的成王敗寇,何來歷史開示?」陳冠中這種跳脫的思維,讓我們面對積重難返的當代中國史時好像有了某種輕盈,同時具有顛覆性,顛覆我們的想像與習見,顛覆常識中的盲點。
陳冠中當然也有知識份子的老派憂慮,像〈講事實!〉一篇中用最簡潔扼要的方式去反對現時假新聞泛濫、虛無主義式「沒有真相」的說法,因為他秉持著新聞傳播系的傳統倫理。而在〈科技奇點、經濟奇點、制度拐點〉,我們一開始看到陳冠中以惡托邦科幻小說的方式去說明「壞的奇點」可以令文明毀滅,而首先就是AI將造成大量失業的經濟奇點,這本來是夠悲觀的;不過陳冠中提出這可能導向一個制度拐點,就是「全民基本收入保障」的福利制度之大膽討論,即類似全民無條件派錢。但陳冠中稱這是一個可能讓左右達成共識,並令人生活質素真正改善的出路。在推論過程中陳冠中旁徵博引且充滿想像力,像他自己形容的,「引經據典有出處,讓複合的問題意識成為一個有啟發性的論述連貫起來」,並輕輕將引至著名科幻小說家亞瑟.克拉克(Arthur Charles Clarke)的大膽斷言:「未來的目標是全面失業」——不吝是兼得頹廢與建設的快感。
書中後幾篇關於香港的文章都帶點個人性,涉及陳冠中在香港成長的經歷,也可說是解釋了「陳冠中如何成為陳冠中」的重要部分。作為編者,在這部分看到大量人名書名電影名如泉湧出,真的會手心冒汗(天啊要全部註英文);而作為香港人,則由衷地感到珍貴。〈讀法文著作五十年〉一文發於北京,不但梳理了自己讀法文哲學歷史文學社科書的過去,還順便梳理了中國不同陣營知識份子對於法國論述的接收史,組出重點潮流直至當下,輕描淡寫說一句「閱讀鏈條沒丟」。陳冠中一貫擅於「如數家珍」,下筆舉重若輕的揮動力,像是書單但又間歇流露深情,系統清晰但又跳脫。
〈香港與我的開蒙〉則像陳冠中《事後》的濃縮版,裡面的知識啟蒙尋找過程,也是很個人化,因為那些都是體制外的知識,課本上不教的,自己往書店和電影會裡吸收的。這種自發性的培養,致令港式知識分子們很知道表面是必須被超越的,厲害的人都有自己的路徑,在許多年後才發現與另一些人的路徑相通或相交。陳冠中尤其為其中佼佼者,他不但談最重要的,還談人家不太談、不太記得、不太知道的。社會運動的參與也是閒閒說來,正當那是人生裡應該有的一個部分。讀者已經趕不及筆記,陳冠中還謙稱這是一個「知道份子的過往」,把那麼龐複巨大的脈絡說得十分親民,這種兼具高遠與沖虛的氣質,也是陳冠中的一貫風格。
編者竊以為〈香港與我的開蒙〉裡面提到的最重要訣竅是「Sensibility」:年輕時硬啃史家的重要著作,開竅、得到初步印象;而陳冠中稱此為一種「Sensibility」,可以終生伴隨。想來這也是陳冠中組織論述的一個關鍵心法,所以他能夠點出劉香成身份的焦慮「在哪裡都是外人」,在歷史梳理中永遠精到描述生活型態(如指出香港的左派子弟有「雙重意識」的政治感知),有時輕輕吐出一句「世界不是這樣的,真相複雜而難解」,所謂「背面敷粉」。悼文〈啟銳永遠年輕〉中記下的羅啟銳面貌,同樣飽含大量的資料羅列,然而都能一筆點出羅氏「永遠不老」的港式浪漫因子。
過去,陳冠中的雜文集多在香港出版,本書則在臺灣出版,讀者讀畢全書,自然明瞭原因。知識份子從不忘記政治,但亦不囿於政治所限。「雜」者縱橫馳騁而不落痕跡,陳冠中之雜,就是雜之本質,也是香港性格核心。離散時代,攀山涉水,含情而來。我們依然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