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老家臨近雨林,大蜥蝪和猴群出沒茅草叢,穿山甲登堂入室,蟒蛇蜷臥柴垛,大番鵲、犀鳥、啄木鳥、蜂鳥、喜鵲、麻雀繞著老家飛,攀木魚、兩點馬甲、孔雀魚、鬥魚悠游小溪,老鷹巡獵艷陽下,貓頭鷹在夜晚的電線桿歌唱,即使猴群偶爾偷竊玉米,大蜥蝪、蟒蛇和老鷹攫食雞鴨,人獸並不感到威脅或不安,處在一種陌生和熟悉的氛圍中,和平相處的空間大得不可思議。老家四周大興土木後,鳥獸逐漸遁入雨林;雨林被大肆砍伐後,鳥獸更深入的遁入雨林。千禧年後回到老家,牠們的足跡幾近絕滅,可是我知道牠們依舊快樂的生活在雨林深處。
在經濟高度發展的香港,窩居著老鼠、飛蟻、蛾和蛇可以理解,卻很難想像野豬、蝴蝶、螢火蟲、老鷹、蝙蝠、鯰魚、膨皮婆大量繁衍。一九九七年後,香港波譎雲詭,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對奕,意識形態和價值觀的火車頭碰撞,西方中國威脅論如巨靈(Leviathan)降臨美麗快樂如人間天堂的「東方明珠」,以蠶食的隱匿姿態攫食可口富裕的香江,於是幽怨和衝突明滅,飛禽走獸萎縮,取而代之的是臭水溝中烏鳢、尼羅鯽、福壽螺和彩龜等如異形的外來物種。《動物家族》透過生命力強大的塘蝨王(巨大的鯰魚)、一千隻祝壽的鷹舌(脷)、在焚燒的攝影棚舊香港場景中逃竄的鼠輩、吞食配偶的螳螂和家居害蟲的飛蟻、死人幽靈變身的螢火蟲、以最淒美的姿態留下身影的枯葉蝶標本、為生存而奮鬥的善良野豬,哀悼的不只是香港的枯萎,也是中港一種畸形、無盡和未知的血緣詛咒和衍生。
彼等不像老家的鳥獸可以在深邃的婆羅洲雨林找到避風港。巨靈可能是蔽天遮地的過境蝗蟲。
大海嘯中亡母但鍥而不捨在濁河中追捕鯰魚王的日本學生、清洗糞便時無意看見失智父親私處像鼠窩的青年、昏厥後重遇亡友的少年、在跛子丈夫家暴中虛度青春的女孩、透過流鶯肉體追尋過往戀情的縱火者、聽懂野豬話語的青年學子,作者調動的人間百態,正如他筆下香江不常出現的鳥魚蟲獸,勾勒出人世和一個國際大港逐漸陷入的變遷和絕境。
〈塘蝨王〉、〈母鷹舌〉、〈野豬城〉,三個精心設計的短篇中,我們看見夾縫中的香江如何在環境鉅變、貪婪如蟒蛇吞象的私慾、披著人道主義皮相的嗜血中,逐漸失血和失序。
〈家鼠〉、〈飛蟻〉、〈螢蟲〉、〈枯葉蝶〉,迴旋糾結,輕敲重擊。青春的足遞可以回顧,不能倒退;苦戀之果可以摘取,難以吞嚥;思念可以埋藏,如夾在書頁中的衣魚;追憶可以如老樹最後一片不願意凋謝的枯葉。〈枯葉蝶〉結尾時引用納蘭性德〈蝶戀花〉雙棲蝶典故:「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情愛皎潔圓滿像明月,卻不可能長盈不滅,即使不能終生相伴,但願化成花叢雙蝶、簾下雙燕,永遠雙宿雙飛。對青春、情愛、友誼、親情的追憶、哀歎和致敬,是小說最動人的情景,也是作者的別出心裁和巧思,更是這七個短篇過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