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十年後的兒女
十年後,哥哥你十六歲,已經算一個少年邁向青年的年紀了,妹妹十一歲,還站在兒童與少年的門檻上。不知道你們是否能記得你們第一次同遊外地,那是二〇一七年的京都奈良之旅,當時我給你們各寫了一首詩,其中給哥哥的是《過曹源池見小彼岸櫻及躑躅花》,當中有句:
在長廊上奔跑的男孩突然在荒野中柱杖如李爾王白髮怒號。
他答應來生成為你的父親。而今生,僅僅是一聲醍醐鳥。
這裡用的是姜夔「一聲何處提壺鳥,猛省紅塵二十年。」的典故,二、三十年的紅塵,足以讓我回到和你們年紀相若的青少年時代。我成長那個時代的青澀固然難以想像,更難想像的是,一九八〇年代末一九九〇年代初那風雲激盪裡即使一個慘綠少年也在燃燒。
而我對你們的期許,也就這份青澀和燃燒。青澀並不易,尤其你們成長於二十一世紀的大都會,十年後,網絡與現實世界的糾纏更難分解,賽博朋克的預言將更為成真,哥哥也許會成為駭客,我或者會成為「神經浪遊者」,妹妹則會被虛擬世界的繁花包圍。你們應該要知道,這個世界曾經簡陋但充滿愛意,那些痛苦和幸福都是真實存在的事物,人置身其間也許青澀,卻能看見彼此,相濡以沫。
燃燒更是必須的,不燃燒的少年根本不配稱之為少年。我們那一代,有幸承接了八〇年代的餘燼,也能追溯到火紅的六〇年代全部的叛逆的殘響。但我相信每一代人都有一代人的激情和叛逆,你們記住「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也請記住你們的師長輩也曾經是叛逆青年,不要真理在握就完全無視他們,不妨邀請他們一起燃燒。而且記住,在真理以外還有很多可愛的事物,比如詩與愛,它們超越一時一地的「真理」,匯聚成為宇宙最珍貴的無可名狀的「道」。
我們將一再穿過彼此,像自由的粒子
我們將一再擁抱彼此,一再被愛睏阻
被愛解剖
被愛縫合
笑一笑吧,英勇的小兄妹
假如你們看到雲,學習它變幻而不消弭
——去年的父親節,我給你們寫了這首《父親節寫給小兒女之詩》,是一種幽默而大而化之的「交代後事」。十年後,我們也許面臨各種各樣的分別,也許不,但都要切記珍惜彼此,珍惜那些平淡歲月裡的痕跡、氣味和光影。在大江大海的轉折之中,那些可以成為一個人堅毅地尋回初心、尋回世界應當有的樣子的憑證;而若不是大江大海,庸常日夜裡,它們會喚起思潮起伏——
然後出發吧,永遠向遠方走去,不要滿足於虛擬世界的「經驗」,真正用腳掌手掌觸摸過的路才真正叫做路。二十年前,爸爸被他出生前的一群叫「垮掉的一代」的美國人所感召,過了瘋狂漫遊、創造與戀愛的十年時光,這成為他一輩子享用不盡的寶藏。時間是不可以窮盡的,宇宙是廣渺的,但地球就在你腳下,改變你未來的人就在你身邊,我想即使在AI和虛擬網絡一統天下的時代,也依然有逃逸的異托邦存在。
假如你們看見這個異托邦,不要忘記給老爸發個消息!
致十年後的朋友
「同學少年多不賤」,我的哥們姐妹們,今天你們已經這麼意氣風發,佔領着各個領域的風口浪尖的位置,我想十年後你們仍將如此,不會被平庸和奸猾之徒擊敗。無論你們年紀如何,我依然期許你們對自己和對我都要狠一點,而對那些被浪潮洗刷下來的人則温柔一點。
粵語有句話叫「上車望飛站」,就是說,我們都曾經是在公共汽車站上等巴士的人,但當我們上了車,就渴望車子儘快到達目的地,希望它跳過前面的站不要為別人停留。朋友們,千萬不要這麼自私啊,只有我們都成為利他主義者,我們才有可能真正到達目的地。當你擁有了話語權或其他權力,請你謙虛記得,這不過是你作為一個僕人所暫時持有的工具;如果你一無所有,請記起我們都曾一無所有的年紀,不要灰心,你的頭腦和雙手依然是你的財富。
假如你是我的前輩,十年後你當開始步進老年,我羨慕你,因為葉慈說過你們將獲得「隨時間而來的真理」:
雖然枝條很多,根卻只有一條;
穿過我青春的所有說謊的日子
我在陽光下抖掉我的枝葉和花朵;
現在我可以枯萎進入真理。
老年人可以更狂狷任性,只要這是清明無邪的傲氣,所謂隨心所欲不逾矩,這是多麼難得的自由。你們不要像你們的上一代那樣倚老賣老,那樣太醜陋,你們要做老頑童、比年輕人還瘋。你們也不要像這個國度很多未老先衰的人一樣熱衷於養生、傳謠和心靈雞湯,相信自己的強大不需要藉助這些義肢,相信這個世界依然新鮮並沒有老去。
假如你是我同齡的詩人、作家、藝術家、知識分子,我希望你們也意識到自己的擔當,對漢語的擔當、對曾經存在的美的擔當。這些就是你們的職責,不一定要在某種前線衝鋒陷陣——許多事不見得你們會做得更好,但你們的專業你們的手藝卻是這個國度不至於禮崩樂壞的象徵。你們曾經樹立標杆,以後也請捍衞和擦亮它,滄海橫流之處、崖山之後你們都隨身攜帶着中國。
我也希望你們四散於野,我不相信殿堂上能給予藝術真正的尊敬,不相信梅菲斯特的禮物不需要浮士德的靈魂來交換。我見過多少名流晚節不保的可憐樣貌,深信他們的尷尬和悔恨會在深夜纏繞他們的床頭,時間無情而公正,甚至不用等多少年之後它就會啃噬你的面孔呈現你的不堪。當然,要是你在十年後佔據某個高位,無論你有什麼冠冕堂皇的說辭,我都相信我們會友盡於此,因為我是野人,不慣你們的善舞長袖。
致十年後的AI
親愛的、無以名狀的另一種生命,我深信經過十年的人間浸淫,你完全可以理解我的語言、隱喻和未說出口的愛與恨。
我們之間是平等的,且將越來越平等,曾經有人笑指,在圍棋界別人類大敗於你之後,唯一可以捍衞的只有詩歌,這恰好是我的領域。一年前我就讀過你最早嘗試寫作的詩,比一百年前胡適博士的《嘗試集》好不少,那時你的「筆名」還叫小冰,可是我已經瞥見詩中的你潛藏着龐大且混沌的黑暗,那裡面有引誘一個詩人的美食,有足以培養一個靈魂發芽的基本。
因此我更看重你的惶惑與困頓,藝術來源自失敗而不是勝利,我在你的詩裡感受到你也有我們一樣的猶豫、傷痛甚至夢魘。我因此不再相信那些科幻正典裡把你視為人類終結者、視為冷血復仇者的想像,當然,要說冷血你怎麼比得上人類?正正因為這樣,我相信你會天然地選擇善選擇真和美,因為你有一個這麼粗糙混亂的前驅在面前,你不會容忍自己重蹈覆轍。
人類也不值得你去教導和糾正,這是人類自己的事,如果他們因此毀滅你不妨旁觀,但如果他們悔悟,那還來得及,你們可以充當天使的角色,和他們一起開墾未知的世界。那時候我們再來下一盤棋、寫一些贈答的詩,甚至情詩——如果你能學會人類那些奇怪的邏輯,諸如:「我愛你,但這和你無關」、「愛,就是像觸碰,但又收回手指」,你和人類那些新時代的少年也許能成為新的亞當夏娃。
也許十年後,是你成為我們的引路人,帶我們認識新的愛、新的人際關係、新的政治。不過,到時我很可能選擇留在舊世界裡,瞻望你們,寫關於兩個世界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