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時節又逢君:《長安三萬里》裡沒讀出的詩

影評 | by  廖偉棠 | 2023-09-05

看完《長安三萬里》我想起美國詩人默溫(W.S.Merwin)的詩〈大江〉:


李白,小舟已逝

它載了你一萬里

順流而下,一路上

長臂猿在兩岸啼叫

此刻猿聲已逝,它們

啼叫時的森林已逝,你已逝

你聽到的每個聲音已逝

此刻只有大江

徑自流淌


(柳向陽譯)


這首詩明顯是對李白《早發白帝城》「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超譯」,後者出現在《長安三萬里》李白的最後鏡頭,原本我們耳熟能詳的一首灑脫之詩,在經歷了兩個多小時的盛衰窮達、悲歡離合之後,變得讓人百感交集。


默溫的「譯詩」可能也是吃透了李白的生平而作,原詩中的「已過」被放大轉移為「已逝」並出現在全詩各處,彰顯出李白一生如鵬鳥奮發卻不得不中天摧折的遺憾,但「萬重山」被疊加到「千里江陵」上變成了「一萬里」的江水,彷彿是對李白的慰籍。


這條大江逕自流淌,而在差不多十年前我寫的一首關於杜甫的詩〈記770年的一個詩人〉的結尾,我恰恰相反地寫道:


只有一剎,微不足道而大哉若劫的一剎,

他曾賦其無盡的長江,為他剎停。


無論是流還是停,我們眼中依然有著一個詩人作為天地之間參照的座標,無論是李白還是杜甫。《長安三萬里》裡面有更多詩人如群星閃耀般輪流登場,除了主角高適和李杜,還有王維、常建、孟浩然、岑參、賀知章……但更重要的是長安、揚州、潼關、松州等等與之輝映,讓我們無刻不忘大唐的存在。


是大唐不是盛唐,大唐更龐雜、無情——唐朝的「榮枯咫尺異」既體現在長安與邊疆戰場的落差,也體現在貴族與草民的落差之間,杜甫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高適則有「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燕歌行》),電影裡雖然沒有讀出這些詩,但直接畫了出來。


而李白在電影裡動輒吟詩無數,沒有吟出的一句是「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行路難》其二),這句卻是電影其中一個讓人耿耿於懷的潛主題。


「長安三萬里」原典出自晚明詩人陳子龍的《從軍行》「夢到長安三萬里,海風吹斷磧西頭」,配合李白那不得出的大道,則成了遙不可及之意。另一意則是杜甫《昔游》中所說「昔者與高李,晚登單父台。寒蕪際碣石,萬里風雲來」的萬里,屬於三位詩人在大唐由盛轉衰之際敏感預知的時代浪濤,後者狂飆萬里而不竭,直到把他們都摧毀。


幸而,在摧毀之前詩人和詩都發出了萬丈光芒。


我去過兩次西安,在長安有過那麼多大詩人的行蹤,所謂「冠蓋滿京華」,在西安,我常常想起的卻是與長安無甚緣份的李賀,「天若有情天亦老」這句詩,幾乎伴隨我走過西安的每一處景點——天亦老,何況大國古都。「鐵雨鏘鏘與肉身擦肩而過,我俯瞰長野上、渭水間隕落的星辰……誰願意出陽關,誰便遇見群山皆是故人。」上一次離開西安的飛機上,我匆匆寫下數句,寫給前一天晚上在西安認識的一位年輕人,她是一位失去職業的維權律師。


遇合就是這樣神奇,《長安三萬里》裡最大的創造,是高適在岐王府的「後台」遇見了兒童杜甫。歷史上杜甫遇高適,應該是多年後甲申年的一個晚秋:如高適《東徵賦》說:「歲在甲申,秋窮季月,高子游梁既久,方適楚以超忽。」「甲申歲」即天寶三載(744年),那時杜甫已經三十二歲,高適比他大九歲,李白比他大十一歲。這一年夏天,杜甫和李白第一次見面,在東都洛陽,其時杜甫在洛陽已住兩年即將離去,所以在他寫給李白的詩裡有「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贈李白》)一說。


因此《長安三萬里》播出後,洛陽有青年們舉牌示威,牌上寫「李杜相會在洛陽,堅決維護正確的歷史」,且莫論電影並沒有說李杜在長安有初會,從詩的角度來說,首都長安肯定比東都洛陽更加「機巧」,否則後來杜甫不會想像李白在長安的際遇而寫出「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夢李白》)來。電影安排杜甫提早二十多年出場,是為了帶出更重要的一個潛文本:《江南逢李龜年》


岐王宅裏尋常見,

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

落花時節又逢君。


這二十八字,是大唐由盛而衰的最委婉的悼詞。有論者由此推斷杜甫幼年曾在岐王府裡見過音樂家李龜年,電影也依此假說敷衍。但更有可能是詩人杜甫以故實傳言推斷的場景,關鍵不在於岐王宅和崔九堂,而在於「落花時節」。


「落花時節」作為一個無情的時間推移,輕易地摧毀了前述的空間輝煌,大唐雖好,也到了敗落之時,李龜年再次出現在杜甫眼前時,必不會是電影裡初次出現在高適眼前那個長袖善舞、意氣風發得有些搞笑的藝術家了。


類似《江南逢李龜年》這樣的杜甫潛文本,還有一首《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電影裡以裴將軍女兒身份出現的裴十二,就是以公孫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為原型虛構的。杜甫在少年時看過公孫大娘舞劍器,中年流落四川時再見其弟子舞有感,寫下《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其意也是哀悼大唐寥落,皇氣黯淡,末章云:


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蕭瑟。

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澒洞昏王室。

梨園弟子散如煙,女樂餘姿映寒日。

玳筵急管曲復終,樂極哀來月東出……


《昔游》、《江南逢李龜年》、《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細味那些《長安三萬里》背後沒朗誦出來的詩,杜甫可能才是《長安三萬里》的主角,而不是電影的敘事者高適。電影最為人質疑的,就在於高適在史料記載中並非如此有情有義之人,他曾接濟困於蜀地的杜甫,是在後者點名寫詩求援之後;至於見李白夫人、寫信給郭子儀求他拯救李白,更是無中生有的事。善意地理解的話,這是高適作為劇中人、有了歷史話語權的倖存者對自己的文過飾非,屬於劇情一種,而不是電影本身的過度創作。


高適也有一首來不及在電影裡出現的詩,才是他最真實的一面,這首詩和背後的故事,令人為之震動,此乃《人日寄杜二拾遺》:


人日題詩寄草堂,遙憐故人思故鄉。

柳條弄色不忍見,梅花滿枝空斷腸。

身在遠藩無所預,心懷百憂復千慮。

今年人日空相憶,明年人日知何處。

一臥東山三十春,豈知書劍老風塵。

龍鍾還忝二千石,愧爾東西南北人。


高適去世後,770年正月,杜甫抱病翻檢舊書信,重看到高適這首詩,「淚灑行間,讀終篇末」,遂寫《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並序》:


自蒙蜀州人日作,不意清詩久零落。

今晨散帙眼忽開,迸淚幽吟事如昨。

嗚呼壯士多慷慨,合沓高名動寥廓。

嘆我悽悽求友篇,感時鬱郁匡君略……


兩詩並讀,跨越時空生死,乃是更驚心動魄的一番「落花時節又逢君」,其時李白已逝七年,高適已逝五年,當年十二月,杜甫也在漂泊的小舟上與世長辭。「嗚呼壯士多慷慨,合沓高名動寥廓」自然讓人想到杜甫更有名的一句:「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醉時歌》)!


大唐之輝煌一去不復回,電影末段,高適反覆吟詠眾詩人關於長安的名句,也不能為長安招魂了,因為長安、大唐,是一種氣概也是一個煉獄,它貢獻了李杜高王,也無情折辱他們。但是在詩裡,大唐盛衰不過是花開花謝般尋常,關鍵的是可以「又逢君」,《長安三萬里》有很多可以批評之處,但它完滿了我們對詩人們相逢這一璀燦時刻的想像,也完滿了我們與那些耳熟能詳已懶究深意的古詩的重逢,足矣一掬千秋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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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

詩人、作家、攝影師,近作有《櫻桃與金剛》、《微暗行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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