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及中國古詩,必舉唐詩,著名詩人輩出,其產量和藝術成就皆達至高峰。雖說唐詩千古不朽,但你有多久沒讀過唐詩呢?日前由追光動畫製作,謝君偉和鄒靖執導電影《長安三萬里》,這亦是「新文化」系列的首部作品以及追光成立十周年之作,旨在重現長安繁華於我們眼前,以唐詩情懷勾起萬眾期待,我們能藉此機會好好重溫《唐詩三百首》了。
電影從盛唐到安史之亂,重複響起「只要詩在,書在,長安就在」的意念,隱約滲出一種離散的氛圍,或許香港觀眾可從一直忽略了的唐詩索取安慰,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藉着電影中生動「立體」的人物所吟唱的48首唐詩,我們得以重見大盛唐朝的某種面向,〈春曉〉、〈靜夜思〉、〈將進酒〉等經典以外,不妨細數以下15顆在《長安三萬里》被打撈起的滄海遺珠(你識就不是遺珠!),來一次唐詩 Challenge,且讓我們領略更多唐詩的偉大,找尋那見不著的長安。
1. 湘驛女子〈題玉泉溪〉
紅葉醉秋色,碧溪彈夜弦。
佳期不可再,風雨杳如年。
《全唐詩》收詩近五萬首,女詩人的作品僅約六百首,此詩被收編前傳聞有一段靈異故事,直至《全唐詩》將此詩的作者定為「湘驛女子」。不論如何,此詩選擇了典型意象,前兩句寫景,秋色之中帶有幽婉的弦音,下兩句抒情,感嘆一種已然逝去的時光,來日只有更多的風雨陪伴這位失戀女子。「醉」「彈」二字尤妙,此等好詩,女子難道是害怕鋒芒太露才赫然消失於湘驛樓麼?難怪電影虛構出一個女扮男裝的女子,安排在李白身旁默默無名,吟著這詩排解女性報國無門的悲痛。
2. 常建〈落第長安〉
家園好在尚留秦,恥作明時失路人。
恐逢故里鶯花笑,且向長安度一春。
求仕無門、仕途受阻的沮喪於唐人而言是具代表性和集體性的經歷。因為唐代進士每年不過三十人左右,登第非常艱難,尤其後來李林甫壓制人才,文人為了進仕攀附權貴,官場愈發黑暗,故「落第詩」隨之衍生,於唐詩佔一席位,數量堪比女性詩作的總和。常建的家園在長安附近的秦地,返鄉又怕被「鶯花」笑,糾結之下只好留在長安寒窗苦讀,明年再戰,在電影中以新科進士的身份入園探花,終得吐氣揚眉。這詩中的「恥」何嘗不是一眾長安落第書生的寫照?
3. 張旭〈春遊值雨〉
欲尋軒檻列清尊,江上煙雲向晚昏。
須倩東風吹散雨,明朝卻待入華園。
唐代好酒的又豈止李太白?有「草聖」之稱的張旭共列為「飲中八仙」之一,其草書與李白詩歌、裴旻劍舞被唐文宗並稱「三絕」。他的書法最廣為人知,其詩亦別具一格,被明代楊慎評為「清逸可愛」。詩中以虛靜的氣質,渲染晚來江上煙雲低垂的昏暗之景,讀來頗有道家的自然神韻,一如他飄逸的書法,同時具備「吳中四士」喜寫山水詩的特點。
4. 賀知章〈採蓮曲〉
稽山罷霧鬱嵯峨,鏡水無風也自波。
莫言春度芳菲盡,別有中流採芰荷。
採蓮詩歌起源於漢樂府《江南》,在唐朝出現了大量採蓮詩歌,佔《全唐詩》近百首。談起〈採蓮曲〉,大抵會想起王昌齡、李白和白居易之筆,而戲中選取了與張旭同為「飲中八仙」和「吳中四士」的賀知章版本。此時的採蓮曲重新關注民間,而非宮廷內貴族採蓮的主題,煥發出一種生機,別具民歌色彩,就如尾句喻人別以為春天過去便無花可賞,夏天仍有香遠益清的荷花。
5. 王昌齡〈代扶風主人答〉
殺氣凝不流,風悲日彩寒。
浮埃起四遠,遊子彌不歡。
依然宿扶風,沽酒聊自寬。
寸心亦未理,長鋏誰能彈。
主人就我飲,對我還慨歎。
便泣數行淚,因歌〈行路難〉。
十五役邊地,三回討樓蘭。
連年不解甲,積日無所餐。
將軍降匈奴,國使沒桑乾。
去時三十萬,獨自還長安。
不信沙場苦,君看刀箭瘢。
鄉親悉零落,冢墓亦摧殘。
仰攀青松枝,慟絕傷心肝。
禽獸悲不去,路傍誰忍看。
幸逢休明代,寰宇靜波瀾。
老馬思伏櫪,長鳴力已殫。
少年與運會,何事發悲端。
天子初封禪,賢良刷羽翰。
三邊悉如此,否泰亦須觀。
邊塞詩人王昌齡的五古帶有風骨而嚴正肅然,此詩寫於唐玄宗封禪泰山之時,頌讚開元盛世為次,他借扶風縣的一位孤苦老人之口,講述長期從軍的慘痛經歷,見證了兵役的殘酷,「去時三十萬,獨自還長安」。這提醒著人們盛世的代價:開元以前唐軍多次敗績,甚至全軍覆沒的恥辱,無疑表現了強烈的人道精神和憂患意識,有否令你想起漢樂府的〈十五從軍征〉呢?
6. 西鄙人〈哥舒歌〉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
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
天寶年間,哥舒翰為安西節度使,控地數千里,甚著威令,故西鄙人歌此,在電影中亦有著墨其高尚節操,垂暮的他扶著城牆望向潼關,吟唱此詩領軍出關應戰。沿用民歌手法起興,以北斗星表達人們對哥舒翰的敬仰,又描寫其勇悍形象,後兩句則寫吐蕃因此不敢侵入臨洮以東,然「牧馬」和「臨洮」的意指曾有過一番考究。此詩雖為平實,卻被收入《全唐詩》,原因就如清代詩人沈德潛所言「不可以工拙求之」,其歷史意義足以成「天籟」。
7. 王維〈隴頭吟〉
長安少年遊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
隴頭明月迥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
關西老將不勝愁,駐馬聽之雙淚流。
身經大小百餘戰,麾下偏裨萬戶侯。
蘇武纔為典屬國,節旄落盡海西頭。
所謂學佛必先入世而出世,再從出世而入世,詩佛當然也慈悲為懷,寫過不少邊塞詩。此詩以樂府舊題創作,從長安遊俠少年希望建立邊功的迫切心情(太白是指太白星而非李太白),寫到隴西老將仍不得重用的哀怨,借用李廣和蘇武的典故,抒發有功無賞的悲憤,反映了艱苦的邊塞生活之餘,更是透露了封建統治階級的內部矛盾。
8. 李白〈白紵辭三首(其二)〉
月寒江清夜沈沈,美人一笑千黃金。
垂羅舞縠揚哀音,郢中白雪且莫吟。
子夜吳歌動君心,動君心,冀君賞。
願作天池雙鴛鴦,一朝飛去青雲上。
來到《長安三萬里》主角之一李白,他對女性的關注遠遠超乎你的想像,他曾寫過不少平民少女的心事。就如詩中的歌女笑靨優美,歌聲動人,但她不唱郢中《陽春白雪》那樣的高雅歌曲,而是唱通俗民歌《子夜吳歌》,希望能夠容易得到附和,打動心上人,與他共偕連理。在電影中,李白不但以此詩為小船上的舞女助興,還真的賞她黃金千兩,果然是一貫浪漫瀟灑、恣意奔放的李白作風!
9. 李白〈別魯頌〉
誰道泰山高,下卻魯連節。
誰云秦軍眾,摧卻魯連舌。
獨立天地間,清風灑蘭雪。
夫子還倜儻,攻文繼前烈。
錯落石上松,無為秋霜折。
贈言鏤寶刀,千歲庶不滅。
先秦高士魯仲連的名仕風度和義士情懷一向為李白所傾慕,數次出現在他詩句中,就如《齊有倜儻生》的「魯連特高妙」。此次李白於開元年間遊玩於魯西一帶,想起先人「談笑卻秦軍」一事,其偉大連泰山和秦軍數量也不能企及,盼望其名千歲不滅。然而偶像終究是偶像,李白也許有魯仲連的幾分俠氣,但我們都知道李白的自負輕浮,缺少了魯仲連的穩重,止於傾慕就足矣。
10. 李白〈單父東樓秋夜送族弟沈之秦〉
爾從咸陽來,問我何勞苦。
沐猴而冠不足言,身騎土牛滯東魯。
沈弟欲行凝弟留,孤飛一雁秦雲秋。
坐來黃葉落四五,北斗已掛西城樓。
絲桐感人弦亦絕,滿堂送君皆惜別。
卷簾見月清興來,疑是山陰夜中雪。
明日斗酒別,惆悵清路塵。
遙望長安日,不見長安人。
長安宮闕九天上,此地曾經為近臣。
一朝復一朝,髮白心不改。
屈原憔悴滯江潭,亭伯流離放遼海。
折翮翻飛隨轉蓬,聞弦墜虛下霜空。
聖朝久棄青雲士,他日誰憐張長公。
借送別,抒己懷,似乎是李白的常用伎倆,賜金放還後,當然不會放過送行親弟弟到長安的大好機會。此詩劈頭迎來弟弟久違的慰問,李白卻以沐猴而冠諷刺當時的權貴,筆鋒想來也是辛辣,反觀自己卻滯留在東魯,只能苦戀長安,遙遙看著那邊的日色,以屈原和張長公自比,哀怨無法再實踐政治抱負。
11. 李白〈扶風豪士歌〉
洛陽三月飛胡沙,洛陽城中人怨嗟。
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撐如亂麻。
我亦東奔向吳國,浮雲四塞道路賒。
東方日出啼早鴉,城門人開掃落花。
梧桐楊柳拂金井,來醉扶風豪士家。
扶風豪士天下奇,意氣相傾山可移。
作人不倚將軍勢,飲酒豈顧尚書期。
雕盤綺食會眾客,吳歌趙舞香風吹。
原嘗春陵六國時,開心寫意君所知。
堂中各有三千士,明日報恩知是誰。
撫長劍,一揚眉,清水白石何離離。
脫吾帽,向君笑,飲君酒,為君吟。
張良未逐赤松去,橋邊黃石知我心。
安史之亂爆發後第二年,李白奔往東南吳地以避戰亂,被一位「扶風豪士」請客。首四句直寫時事,描寫洛陽城生靈塗炭,天津橋下血流成河,但後來筆鋒一轉,描寫在豪士家飲宴的場景,有歌舞伴酒,豪士的熱情款待令他生出報恩之心,因為功業未成,國難當前,更要報效於國家,但也可見當時吳地尚算穩定,同時突出了江南士家的富裕。
12. 李白〈子夜吳歌・秋歌〉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
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子夜吳歌》又稱《子夜四時歌》,為南朝樂府民歌,相傳是晉代一名叫子夜的女子創制,而李白沿用舊制寫哀怨或眷戀之情。首兩句以長安的月色為景,「一片」對「萬戶」,秋風下民間婦女對於邊塞軍人的思念顯得更為深厚,可想而知當時的長安已常被外族侵擾,帶出李白欲「平胡虜」的愛國情操。
13. 李白〈永王東巡歌十一首(其三)〉
雷鼓嘈嘈喧武昌,雲旗獵獵過潯陽。
秋毫不犯三吳悅,春日遙看五色光。
對於永王李璘的東巡和李白寫的《永王東巡歌》,歷來有不同看法,一或永王和李白同屬叛逆,一或替永王和李白鳴冤。但肯定的是,詩中大力歌頌永王的軍威和軍紀,怪不得在電影中高適對李白心灰意冷,以為他早已揚棄長安,尤其在永王短期內召募士兵的情況下,必有不少為烏合之眾犯事,故此「秋毫不犯」之說也許是過分美化,言過於實。
14. 高適〈別劉大校書〉
昔日京華去,知君才望新。
應猶作賦好,莫歎在官貧。
且復傷遠別,不然愁此身。
清風幾萬里,江上一歸人。
高適作為《長安三萬里》的主視角,被評為盛唐詩人中功績最為彪炳,其詩與岑參詩常被一併討論。此詩寫於開元二十三年(735年)高適應徵入長安,正值劉慎虛聲名大噪之時,二人隨後相識。首兩聯交代二人的情誼,以及讚揚劉大的文采斐然和安貧樂道,後兩聯轉向抒發離愁與前途的憂慮,借助清幽的離別之景,孑然一身抗衡萬里涼風,尤為悲愁。
15. 高適〈宋中十首(其一)〉
梁王昔全盛,賓客復多才。
悠悠一千年,陳跡唯高臺。
寂寞向秋草,悲風千里來。
高適一生何謂大器晚成,這組詩便是他落第後從長安東歸宋州期間所作,其一看似詠史,實為詠懷,也似是落第詩。他借用梁孝王劉武善用人才的典故,緬懷如今失意之悲無人能知,更營造了肅殺的秋景,全盛一千年對上悲風千里來,空間維度壯闊之餘,也鋪染出一種悲哀的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