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三月,新一輪普通話水平測試的日子臨近,多少香港考生正在苦苦準備。但若一朝醒來,發現那些罰抄了一百次的錯誤讀音,忽被扶正,成為標準讀音,會不會立馬扔書洩憤呢?早前中國網上平台「普通話水平測試」發表了一篇名為《注意!這些字詞的拼音被改了! 》的文章,消息一出立刻廣為傳播,引起大量(曾經的)學生哥與專業人士的口水戰。究竟審音委(普通話審音委員會)對讀音作出什麼修訂,才會引起網民如此大的反應?這些改動又會否對香港考生造成影響?
網友:我到底學了些甚麼?
「一騎紅塵妃子笑」,不論是在粵語還是普通話教學地區,「騎」都作為異讀字出現,與「暨」同音(也有讀為「忌」者)。而按照如今這份修訂案來看,「一騎紅塵妃子笑」的「騎」,就是騎驢找馬的騎,這聽起來不僅十分文盲,還有一點流氓。著名微博主、作家和菜頭也在網上笑侃:「如果真的變成一騎(qi1)紅塵妃子笑,那麼這個妃子的笑容就變得讓人有些玩味了,不禁懷疑陛下用荔枝對這個叫紅塵的做了些什麼奇奇怪怪的事情……」腦補一下,哭笑不得。
以下是將被改動讀音的古詩文原句: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衰,原讀cui1,音同「催」;現讀shuai1,音同「摔」)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斜,原讀xia2,音同「霞」;現讀xie2,音同「邪」)
不少網友叩問自己:難道當年自己學的東西都是假的?有記者找來小學語文教材和新版《新華字典》、《現代漢語詞典》求證,發現文中提及的大部份異讀字,確實已經作了改動,變成了當年常被人笑的「錯誤版本」。2月19日,教育部門卻回應稱,改動後的審音表尚未通過審議,還應以原讀音為準。因此當今學生該從哪一版本為正確,也是不得而知的。
字有更革,音有轉移
「虛詞」就此事件,分別訪問了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的陳煒舜教授,以及《國學易知》編者、現於中國大陸任教中學語文的唐纓老師。後者從音韻學角度,對古詩文中異讀字變聲作出詳盡解釋:
「『一騎紅塵』的『騎』字,《廣韻》中確有 ji4 的讀音,但是卻註釋到:『騎,姓也。燕有騎劫。』其餘的,基本都遵循《說文解字》的『從馬,奇聲』的註解,到《廣韻》也還是『奇寄切』,即發qi1音。從這個角度說,『騎』讀qi1,是本音、正音。但還有變音、臨時音,例如唐代李益的《從軍北征》中『一時迴向月明看』的『看』就讀第一聲,和寒、難同押平聲,不能讀去聲。這就是在詩詞格律中因平仄規律的特定制約,強迫某些字臨時改變讀音而形成的現象。
杜牧的《過華清宮絕句.其一》是一首平起平收首入韻的七絕,其第三句的平仄是『仄仄平平平仄仄』,『騎』在第二字,發qi1的話是不符合平仄的,必須發仄聲,而『騎』字也的確有ji4 的發音,於是拿來一用,正好。這就是本音、正音在特定條件下的變音。」
「騎」字因詩歌平仄要求而異讀,今時今日卻要求我們讀回正音,讀音原則變來變去,不免使人聯想到音韻史上非常著名的「叶韻(協韻)說」:
「《詩經》作為先秦的語言記錄,其用韻到了後代,因時代變遷而有所變化,所以很多先秦時代押韻的字,到了後代讀起來就不押韻了。這本來是語音變化的正常歷史現象,但是宋人不明此理,就按照宋代讀音標準、篡改了《詩經》中的押韻字,來重新求得所謂的押韻。明代的陳第早就批評過宋人的錯誤做法,認為《詩經》、《楚辭》用的是古音,不能強行以宋人之今音為標準而隨音改讀以求諧合,從而提出了古代音韻學史上著名的一條原則:『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移』,後來顧炎武也對此提出批判。這些都是大學中文系古代漢語課中的基本常識。」音韻學常識在論爭中被直接略過,令唐纓老師感到憤慨。
香港中文大學的陳煒舜教授同樣提出這一音韻現象,卻從另一角度進行補充:「雖然叶韻說並不科學,但其中還是保留了一種讀書的和諧。唐宋時期以中古音作詩,而即便到了現在,大學中文教育中的近體詩寫作課,還是要求沿用中古音格律。因此如果考試中有學生讀成「一騎(音同奇)紅塵妃子笑」,那麼他就很可能被『肥佬』。」古詩文中每個字的讀法(及其異變)都其來有自,如今隨便篡改,絕對令人接受不能。
掃盲,掃走了文字的美感
陳煒舜現正客座台灣,他舉粵語、台灣國語與普通話三種語言進行比較,指出不少字在粵語及國語中仍保留古音,而普通話卻把這些讀音簡化、與現代讀音合併了。「例如忠告的告字,在粵語中仍有人讀為『忠告(音同谷)』,而台灣國語也將之讀成『忠告(音同顧)』,只有普通話直接讀為告訴的告。其實告字作為告知的意思時,才讀『告』;作為『勸誡』的意思時,應該用另一種讀音。」字音以約定俗成而作出改變的現象,古已有之,稱為「訓讀」。「舉例而言,燙字在閩南話中讀作燒,而粵語也將熨斗稱作燙斗。」但比起上海話、閩南話,粵語中沒有連讀變調,因此訓讀字也比較少。
字音轉換的時間、原因不多,因此各情況不可一概而論。陳教授並不反對「約定俗成」,只是當下審音委所作出的改變,令約定俗成漸漸變為「群盲霸權主義」,任由大家指鹿為馬:「古代行精英主義,知識階層實行語言管控;到了1949年後,中共上台、平民執政,簡體字、簡化讀音大行其道,官方用語都盡量要接地氣。表面上這些舉措是為了掃盲,而實際上,或許是為了行使(我姑且稱之)『平民主義』。」
粗暴統一讀音 徒添亂套
和簡化讀音一樣,簡化漢字早就鬧出了不少笑話,陳教授舉例說:「簡體論文中的余光中,還原成繁體變成餘光中,平添一道黃昏景象;至於李璟〈攤破浣溪沙〉中「倚闌干」,還原成「倚欄幹」,簡直就兒童不宜了。所以從這個角度看,新聞中所談的這個計劃書,也不過是1949年起字形、語音簡化過程中的一環罷了。」
那麼這種突如其來的變更,在中文教育上會產生甚麼影響呢?陳教授認為:「粗暴地統一讀音,會令學生對字義產生混淆,影像他們對於字詞的理解能力。」唐纓老師也表示「標準必須有較長期的約束力,若隨意變更,則隨時亂套。」原則換來換去,底線忽高忽低,學習者或許會降低對知識的尊重,也可能導致審美能力的削弱,這樣子的教育,到底還有甚麼意思?
而對將普通話作為第二、甚至第三語言的民眾來說,標準的游移帶來的困擾或許更大,很多無法確定的字詞只好死記硬背;反而以字音、字音相互理解達到學習目的的方式,可能會漸漸失效。此外,在粵語受到當局排斥、強退為「地方語言」時,我們也應當警惕,堅守讀寫原則、不因群盲而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