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字

散文 | by  黃戈 | 2021-10-28

快刀手都會切損手,所以忘記一個字怎麼寫,也不要大驚小怪。這當然是藉口。

以前很不適應電腦打字,對著一個空空蕩蕩的屏幕,雙手懸在鍵盤之上,沒有半點思緒靈感。這不是會不會打字,而是抽象概念轉化為語言文字的過程出現問題。浮現一個念頭,習慣上,是拿起紙筆,以文字嘗試捕捉那種沒有形體實相的東西。我本來就水皮,就算用最適合自身的方法也不見得有效率,更何況是不習慣的模式?沒有握筆感覺,沒有筆尖觸碰和滑過紙張的過程,慣性記憶就不會做事,而且一口氣寫滿一張A4紙也遠比打滿一頁word來得盡興,雖然錯字百出,字跡極醜,我就爛!

大學時期寫論文、寫小說,總是先寫滿幾張紙,然後才一個字一個字打入電腦。某幾次趕dealline,發現手稿欠缺一張,只能硬著頭皮,強行回找記憶。是真的刻骨銘心。看著5點大限漸漸逼近,卻只能在不確定的記憶之中,蝸牛慢步,無能狂怒。這都是寫過的文字,但寫完了就不會刻意記住,也沒有預期會遺忘手寫初稿。黃藥師妻子耗盡心力重背《九陰真經》,雖是虛構情節,內容亦多差異,但當中痛苦,卻是類似。無聊的日子,也嘗試過抄書,當中包括而不限於王勃、杜甫、李賀、李商隱、姜夔、吳文英等人,偶爾也抄一下《出師表》、《岳陽樓記》、《阿房宮賦》等名篇。抄書的感覺很奇妙,順著筆劃很容易感受到文本內部的情緒流動,可能是抄寫過程,字詞句段進入腦海,文字因而和思維結合起來。我不確定是作者的感懷還是我個人的思緒,抑或兩者都有。古人不可見,但作品可見。如果相信文字承載情感,那麼以抄書進入文本內部,千載之後,兩心匯流,也不是不可能。當然,這無法得到確切證明。不過最起碼,抄書人的確出現在文本之中,這一點就無需證明。

中文字詞句式好像自帶美感。有時抄寫也只不過為了文辭的華美雕煉。某些描寫山水的文字,覺得「好靚」,到底是因為描寫的對象,還是文辭本身?是覺得山水栩栩如生,如在目前,真實呈現景物美態,還是單純文辭帶來的錯覺?又例如議論式文字,觀點如何,是否有信服力,也未必是重點,總之文辭鋪展出的氣勢,又是另一種玩味角度。文字本來承載思想,工具與目的分明,結果因為文字華美,反客為主,成了目的本身。作品只有文辭而沒有內容,總易落得「空洞無物」的評價,但反過來說,文字掙脫了內容的負擔,由工具變成目的,某程度上,也是升格。當然,玩物可以喪志,沉溺不是好事。志因言而顯,也可因言而喪。

我寫的筆記都不像筆記。簡明扼要本是筆記的價值,標示重點,或者如何由濃縮的一句,發大成一段甚至整篇文章。這種正常筆記方式,試過不少,卻無法適合我這位不正常人。重溫親手寫下的要點,腦海就真的只剩下筆記那幾隻字。多次反覆來回,最後還是回歸大段文字的非正常筆記。三個鐘的課堂,就是拿一張A4紙,教授不斷講,我不斷抄,直到落堂。我不會抄得下所有講過的內容,手寫如何快得過口講?加之精神注意力偶爾渙散,所講有時又是題外話或者其他調和氣氛而無關宏旨的內容,多數情況下,一堂課可以抄記到一張或者一張半的篇幅。但一張紙實在太過脆弱,容易皺摺、撕裂,又時常不知道亂放到何方。為了保存,回去將紙上內容轉移到筆記簿,變相又抄一次。這樣可能要被嘲笑了。抄寫這麼多重複的內容,效率如何不堪憂?的確,沒有效率。但如果沒辦法食得精細,就只能反芻數次再消化,通過大段文字來消化知識。最近那本筆記暮氣日深,紙質開始變化,於是將一個字個字打入電腦。由於篇幅太長,就算用打字方式,也並不簡單。過程之中,等於又重溫了一次筆記。逐字輸入,腦海也會浮現相關文句,有部分昔日寫字的感覺,然而沒有了筆畫順序,只是敲著鍵盤上的各個符號按鍵,手感始終缺了一層,無論快打還是慢打。

我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習慣電腦或者手機打字。總之現在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用過紙筆寫長稿。之前買落的原稿紙,曾經在書櫃長眠不起。這到底是生還是死?說長眠,那應該就是去世了,但我如果沒有用過紙張,自然就不會消耗它的生命。筆芯同理。我基本上只用兩款,一是大陸晨光牌那種一蚊兩支的款式,高小用過之後就無法回頭,另一款是在香港遇到的HI-TEC-C 0.5。大陸那款書寫順滑,墨色舒服,但缺點是好快無墨,基本上一張A4紙就去了它大半條人命。好寫,但消耗快。每次過年回鄉,總是買下五、六十支,以作來年之用。其實大陸其他地方也有得賣,但我就是刻意要回到鄉下「採購」,在不能時常返鄉的情況下,就順理成章地想找另一款筆芯來減少消耗。HI-TEC-C 0.5是另一款書寫和墨色都合意的筆芯,最重要的是在香港有得賣,不易無墨,又可以隨著補貨,不用省著來寫字。0.3和0.4都不行,差這一點就是差一個宇宙。相比起來,晨光牌筆尖比較圓粗, HI-TEC-C 0.5則比較尖細,書寫的時候是兩種不同手感。一種筆芯用久了,手感會怠倦,這時換另一款登場,又能重新出發。就這樣,在大陸和香港之間交替,兩不相礙。2019年春節我回鄉買了兩盒筆芯,一盒四十支。之後兩年疫情爆發,無法通關,自然也就不能回鄉過年。而 HI-TEC-C 0.5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情況,總之幾年前,找過很多書局,都沒有看到存貨。嘗試去屋邨文具店碰機會,買光僅餘的筆芯後,就再也沒有補充。同樣在2019年,我離開中大(本科並非中大,不能自稱「中大人」),手上的HI-TEC-C 0.5還有一支半,在找不到新貨源的情況下,我將筆與筆芯,好好供奉在書架,因為用光就玩完。不再書寫,就不會耗費生命,然而一支筆芯的存在,就是書寫。在保存生命的同時,也失去了生命。只不過,筆芯但凡仍有墨水,未來總可再度書寫。況且,你又沒有去過所有賣文具的地方,興許你可以在遙遠的一角,重尋初芯。

然而,有沒有想過,恐怖的可能不是有沒有筆芯用,而是寫字的習慣根本就已經改變。意識到之後,才發現已經不是從前。我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凌晨三、四點在漆黑一團的房間內,按敲著手機寫稿,《焚音》、《中文系廢J的奇幻旅程》好像都是在這種情況下寫完的,有時寫一大段,有時斷斷續續寫幾百字或者一兩句。也不知道在手機寫稿之前,我又有多長時間用電腦做相同的事。如今腦海初現一個念頭,想用文字記下來,攤開稿紙,拔開筆蓋,筆尖滯空,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也一個字都想不出來。更有甚者,遇到意念滯留,一筆畫過,卻總是覺得畫掉那部分很不完美,強迫症無端發作,即使之前沒有問題的部分,也要另開一行,重新抄過,之後才接著寫下去。病情加重的時候,連另開新行新段也不滿意,直情另拿新紙重新出發。漸漸地,對於用筆寫字,感到厭倦。明明用手機或者電腦,寫錯了,delete不就行了嗎?不留痕跡,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白雪一片,毫無瑕疵。這個世界還是這麼完美,還是如此美好。又或者,在外面行幾步路,又想到兩句,打開手機,隨時更新,意念稍縱即逝,難道還要等回去取出紙筆?意外難料!手機寫稿很方便是不是?電腦打字很舒服是不是?放上雲端,文字不是更能夠保存下來?如果回答「是」的話······

教授講過,突然忘記一個字怎麼寫,是警號。我認同。執筆總會忘字,尤其在習慣了手機和電腦之後,更見遲疑。莫說不變,君似昔乎?長繩繫日,事總難成,故我既喪,逝水亦非。一年一年沉淪下去,還有多少時日可以辜負?見字飲水是祝福,見字忘字呢?老餅總是想當年,活在過去的時代,抗拒改變。然而在沒有意識到的地方,改變早就發生,並且形塑成一個無法回去的狀態,後知後覺,才發現已經太遲。即使知道打字的手感和寫字有差異,未來也沒有回到過去的念頭。提防時代,時代卻已得逞,感知變化,卻又甘於接受。

時代總是要變的,人當然也要跟著時代變,要嘗試變通、適應,世界不是圍繞著你一個人轉。講得無錯,完全認同,沒有異議,也沒有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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