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是吾家﹖——看《詩經》知古今亂世,都必須面對的一頁流離

散文 | by  利志華 | 2021-10-22

戰爭是人類自古以來的難題及人禍,因人之慾望無窮,然而資源有限,是以,人與人之間產生不同的利益衝突,造成爭奪、形成禍端,除了殃及旁人,亦是誤國、失國之根源。

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為苟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孟子道出義利之辨。人生在世,總有許多自己所愛的事物,但在不可兼得的情況下,就要作出選擇,如何選擇﹖分其輕重來選。當義與利就同熊掌與魚一般,以儒家道德而言,義必比利為重,但縱觀歷史,多是輕義重利之下所發動的戰爭。

中國自古以農立國,土地的饒沃與貧瘠,決定了人民定居的去向,從而掌握了人民的數量,也掌握了農作物的經濟之源。人民與經濟,是富國強兵的基 本條件,因此,擴大疆土,從來都是君王最大的貪念和渴求。

春秋無義戰,以戰爭地更是古時候的常態。戰爭帶給人民絕對的苦難,在這數千年來,文學流傳了多少戰歌與哭號,而早在吟唱《詩經》的初民時代,便可見黎民百姓在面對戰爭時的哀歌,如此哀歌,放目今日仍繚繞於耳目不絕。

戰爭不是遙遠的歷史,而是幾乎近在咫尺的衝突——即使是當代已然成熟的文明世界,世界各地仍不時傳來烽火的消息。不管文明如何進步,戰爭也從未停歇。

《禮記.樂記》︰「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本文就此亂世亡國為題,以〈邶風‧北風〉、〈王風‧葛藟〉和〈檜風‧隰有萇楚〉三首詩,探究《詩經》中的亂世敗政和民生凋敝,而人逢此困境,又該如何面對流離、又當何以自處。


〈邶風‧ 北風〉‧ 暴政害民


〈邶風‧ 北風〉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烏。惠而好我,攜手同車。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毛詩序︰「《北風》,刺虐也。衛國並為威虐,百姓不親,莫不相攜持而去焉。」道明了《北風》之成詩背景——衛人因不滿國家之亂政暴虐,而選擇攜手逃國。《詩經》的戰爭詩著重於情感描寫,而非鉅細靡遺地描述戰爭的血腥,此詩主要描述了人們在冷峻的風雪之下,如何在患難中相互扶持的深情。


全詩三章,首兩章句式大致相同。從「北風其涼,雨雪其雱」的涼意襲人和雪落盛多,至「北風其喈,雨雪其霏」的疾風暴雪,加強了風雪交加、艱澀難行的感官層次之外,也以此喻作衛國暴政愈烈,令人民無法忍受,從而加深了「其虛其邪」之戀戀故土,使人徘徊不定的複雜心緒,卻又「既亟只且」之不容久留故土的迫切情狀——不及等待風雪稍霽,寧受風霜折磨也執意速速離去,有此決絕,源於對國家之絕望,讀來唏噓而心焦。


李樗曰︰「夫去國豈人之本情哉﹖今衛之暴虐而民亟去者,恐遲留於此而遭其禍,必有大不忍於此而奪其情也。」若非不得已,何以捨棄家國之人事物﹖人非草木,可離了故土的根,又可否於別處紮根而起﹖雖是隱憂處處,但暴政終予人自拔根柢的勇氣,亦激發了賢臣擇主而事的本能。


終章之「莫赤匪狐,莫黑匪烏」,對應著首兩章以風雪喻暴虐,以無法分辨赤色皮毛中何者為狐、黑色飛鳥中何者烏鴉來諷刺衛國執政者之是非混淆,盡見其政治衰敗,無以安民,終將使人拋棄故土,另謀活路。亦有不祥之兆一說——方玉潤曰︰「赤狐黑烏,當時或有其怪。」狐狸及烏鴉皆非於寒冬時節遷徙的動物,而動物對於大自然的變化,有著超越人類的預知能力,向來只有天災將臨,動物方有如此不合常理的遷徙,故有方玉潤曰︰「始則氣象愁慘,繼則怪異頻興,率皆不祥兆,所謂國家將亡,必有妖孽也。」自古妖由人興,也由天災異變,兩者皆是亡國之兆,讀來心驚。


然而,三章中段之「惠而好我,攜手同行」、「惠而好我,攜手同歸」、「惠而好我,攜手同車」的結伴之情,有如相濡以沫的溫厚暖意,淡化了、甚至中和了風雪難行與動物異常的寒苦和憂思,展現《詩經》的溫柔敦厚,讀來別有一番心安之感——


儘管遭逢絕境,更要冒著離鄉背井之險,奔往不知是好是壞的前程,自是憂悒難抑,幸而仍有知交賢人守望相隨,同擔禍福悲喜。在不至孤絕獨行之下,方有積極求生的念頭。


人處亂世,同舟而濟。此般相相照應之恩與情,實乃求存之際,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之一。


但是,若無人相伴,人為求生也得獨行出走,「既亟只且」才是面對暴政必然的反應。


〈王風‧葛藟〉‧ 流離失所


〈王風‧葛藟〉

緜緜葛藟,在河之滸。終遠兄弟,謂他人父。謂他人父,亦莫我顧。

緜緜葛藟,在河之涘。終遠兄弟,謂他人母。謂他人母,亦莫我有。

緜緜葛藟,在河之漘。終遠兄弟,謂他人昆。謂他人昆,亦莫我聞。


毛詩序︰「《葛藟》,刺平王也。周室道衰,棄其九族焉。」然而,詩中言及水邊葛藤蔓生之景、遠離父母兄弟之狀,皆為戰時常態,可見並非只為貴族作詩,故毛詩一說可謂牽強至極,後世爭議甚大。朱熹曰︰「世衰民散,有去其鄉里家族而流離失所者,作此詩以自嘆。」方玉潤曰︰「此詩不必深解,但依《集傳》謂世衰民散,有去其鄉里家族而流離失所之作,斯得之矣。」此二說更合《葛藟》詩中人之流離的情況,故以為詩之要旨。


全詩三章,句式字詞幾近相同。三章一致以「緜緜葛藟」為首,後以「在河之滸」、「在河之涘」、「在河之漘」來道明詩人身在水邊觀看連綿蔓生的葛藤,「滸、涘、漘」三字不同卻皆為水邊之意,在加強吟唱之聲韻變化,亦隱隱說明了詩人以水路流落異鄉之狀,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乃是不穩且易生災變之途,箇中可見顛沛流離之辛酸艱苦。朱熹曰︰「葛藟枝蔓聯屬,有宗族之義。」在抵岸後,觀眼前葛藤、心念宗親之時,其雜亂生長之貌亦彰顯出詩人心緒之紛亂,進而感其流落異鄉之困。錢天錫曰︰「緜緜與終遠字相應,蓋緜緜是長蔓而不絕,如終遠則不長相聚矣。」幾是無望再與親人聚首的離愁之意,讀來動容不已。


三章次句之「終遠兄弟,謂他人父」、「終遠兄弟,謂他人母」、「終遠兄弟,謂他人昆」,明確道出離了國土便永離親人之實況,在流落異鄉,舉目無親之下,再不得己也只能厚顏稱他人為父母兄弟,以此求得存活之機,姿態卑微至極,此舉亦有違倫常,更非本性使然,讀之苦不可抑。末句「謂他人父」、「謂他人母」、「謂他人昆」之頂真,情切如斯,卻是「亦莫我顧」,不得他父之照拂;「亦莫我有」,不為他母所待見;「亦莫我聞」,不得他兄之相恤。已然卑下至此卻仍不得一絲憐憫,盡見人情涼薄,亦是親疏分明之常理——對於異鄉人,當是不比血親親厚,畢竟誰也沒有責任去關照或體恤外來者,而所謂人離鄉賤,便如是也。


若非遭逢動盪時代,人如何輕言離開至親、流落他方﹖種種因果,皆是為勢所逼,非人甘願,一如終遠兄弟,謂他人父——失去手足,也無親父之蔭,恍如斷臂之慘絕。


無以自處,無法自持,何言希望!


牛運震曰︰「乞兒聲,孤兒淚,不可多讀。」


乞聲孤淚可謂亂世愴然之音,堪為悲歌。


〈檜風‧隰有萇楚〉‧ 寧為風物


〈檜風‧隰有萇楚〉

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

隰有萇楚,猗儺其華。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家!

隰有萇楚,猗儺其實。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室!


毛詩序︰「《隰有萇楚》,疾恣也。國人疾其君之淫恣,而思無情慾者也。」朱熹曰︰「政煩賦重,人不堪其苦,嘆其不如草木之無知而無憂也。」兩者說法,各有其據,但就對比詩之內容,朱熹之見更合詩中情理,後世亦以循朱熹之見為多,故以此為題旨。


全詩三章,字句形式相近。三章皆以「隰有萇楚」為首句,著墨萇楚之形態為重,以「猗儺其枝」寫枝頭迎風之「夭之沃沃」明媚之貌,繼而「猗儺其華」生長出花卉,最終「猗儺其實」結出果實,仍是「夭之沃沃」,不減風華。此景使詩人生出「樂子之無知、樂子之無家、樂子之無室」的詠嘆——正因人不似植物無知、無家、無室,故人生在世,多有憂煩及累贅,同時亦反映詩人當下心有所困。


牛運震曰︰「自恨不如草木,極不近情理,然悲困無聊,不得不有此苦懷。」人處逆境,而世間人事複雜,常是身不由己,無從逃避,此時便知單純之貴,羨慕草木無知無苦,卻是自知絕不可能成為草木,僅能發此羨慕之言以舒其懷。


人因有知,而有了諸多思想與感知,併生選擇與煩惱,植物卻是相反,哪管世間如何變幻,人世風雨飄搖再無常,也從不阻礙植物自顧自地成長出燦爛的生命。對應著植物此般自然圓滿的能力,人在不可得其樂而有所歆羨時,也可從中習得其不作他想,努力往下紮根、往上開花的專注精神。


既是無法如植物一般自在開花結果,那麼,當面臨困境或絕望時,不管人立何方,至少在精神上可如植物一般欣欣向榮,只要穩紮根基,便有抵禦風雨之力,從而覓得自處之方,再而求得生機。


何處是吾家﹖


孟子曰︰「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恆產,因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於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孟子道出只有讀書人雖無固定的產業,但能有穩定不變的思想,至於百姓,無固定的產業,就不會有穩定不變的思想,因求生存是人之常情,若然思想不穩定就會胡作非為(生活困難的人,有的人會因而觸法),此時國君對犯罪的百姓判刑,如同撒下羅網陷害百姓,哪有仁君會以這種方法治理國家的道理﹖所以︰「是故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然後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賢君所規定的百姓產業,必定要使百姓對上足以奉養父母,對下足夠養活妻兒,在豐年有足以飽食一生的糧食,在荒年不會餓死,做到這些最基本的人民飽足之後,再以教化人民一心向善,如此百姓也就樂於聽從了。


孟子說明了國君善待百姓的重要性,而老百姓從來都是國家最龐大的一群人,但是,這些所謂的「下位者」,卻也是最無力去改變國家的一群人。


老百姓隨君使喚,當面對殘酷的戰爭時,也只能順從國策,在面對因戰爭而家破人亡,也只能悲嘆人世無常,默默承受這一切的苦難。


求生是人的本能,從〈邶風‧北風〉的離家出國,體現了暴君不得民心,終至君被眾叛親離的下場;到〈王風‧葛藟〉的百姓流亡,在艱困中雖委屈求存,仍在掙扎中厚顏稱他人為父母兄弟,堅持生命;最後〈檜風‧隰有萇楚〉對於植物不可逃離紮根之地的宿命,有了萬物各有所依,只有人會流離失所的覺悟。這三首詩有悲戚之音,亦見希望之光,只要人仍願意堅持活下去,即使家國破滅,仍有自立之處。


何處是吾家﹖家之所在,即為根之依歸,不管因何故而流亡他方,只要落地紮土,經營生命,便有家了。


現場、移民和流亡:故事兩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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