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年中英聯合聲明出枱,移民潮湧現。
一晚從上環走路到中環,同行的朋友問我,會移民嗎?我說不會,I am rooted. 沒有細想,衝口而出。朋友對我說的“rooted”有點好奇,「我們不都是國際主義者嗎?」我不知怎樣解說,真的衝口而出。只是對於那些汲汲於出走的人有點不以為然。
我們正沿著皇后大道東走,經過那幾條從山上披流下來的斜街,下著微雨,路燈昏黃,鬧市從一天奔波喘定後帶著温柔。以後重提rooted我就想起跟朋友靜靜走著的心情。
跟著的日子沒什麼要走的迫切,也沒深究何謂“rooted”,最初甚至沒想過一個相對應的中文叫法。唯一越來越清晰的是,「根」不是民族,是此地,是「植根於此」。年青時不是没曾有過「大地河山」的胸懷,現實慢慢教曉我為了一個自古以來,上天下海的宏大,我們已經犧牲太多了。我不想說悲天憫人,但見到太多褲子也不能穿好的窮人,搥胸頓足叫偉大;然後是肚滿腸肥,衣光頸靚的叫愛國。苦難就是含忍和不屑一顧。
有人問,你為什麽不愛國?我有點答非所問:要咁大個國家來做乜嘢。
我能夠從島的一邊走到另一邊,從半島的一頭走到另一頭,我就有一個充實的宇宙。我有跟我交換玩具然後各散東西的同學,偷嘗禁果最後還是分手的女友,爭認誰較勇猛卻一起被捕的同志。忍受我但愛惜我的家人。所有這些都在此地生根,rooted。
但原來有很多人跟我一樣,好鍾意香港,rooted。這是年多的血汗和傷痛得出的體會,用一句口號出現又超越一句口號,就算被禁了我們隨手拿一張白紙,大家會心心相印。
暴政當然想把心心相印連根拔起,於是又來了一波移民潮。有些朋友是不能不走的,心裏背著十字架,看得人傷心。國安法壓下來翌日,我寫了個古仔,安慰?鼓勵?只是做著一個講古佬所能做的,就算最後只是安慰、鼓勵自己。我也申請了續領 BNO。古仔叫做「現場」,是給一本劇場雜誌的供稿,得到同意,在此偷步。
雄仔叔叔
202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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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
阿忠又在那個展舘徘徊,一個小小的展覽,已去世的唱作人,間中也有畫畫,小幅小幅的,黑白,版畫風,有點超現實味道。
其中有一幅,他印象特別深刻。相中有一小段懸空的台階,台階頂是一個鞦韆,一個成年人坐在上面,穿著整齊的西裝西褲,戴了帽。只有四分一的側面,看不見樣貌,前面一大片天空。筆觸捕捉的瞬間,讓阿忠感到,鞦韆向前、向上,已盪出一半。
阿忠是一位流亡者,廿多歲,從抗暴之城,輾轉來到這法國小鎮,待一切準備好,就轉去定居學習的城市。他現在雖然安全,在最近的將來亦可以安心讀書,但心裏不斷想著現場的手足,覺得自己的安穩是建築在手足的危難上。這是流亡者的十字架。
那個人會放手,讓自己從盪上去的鞦韆飛出去嗎?他想著那張相。
流亡前他在網上看到一個故事,其中有一段這樣說:我一直都以為「流亡」離這個城市的人很遠,現在大家都知道不是。一個掉頭,看看心愛的人,就要走進未知。這是阿忠的心情,因安全理由暫時跟手足斷聯,那不在現場和未知的感覺更加強烈。
回到寄居的家,老人和照顧他的姨姨已準備好午飯。姨姨拍拍座椅,向阿忠微笑。他不懂法文,老人的英文也不靈光,兩人説話不多。但他總感到老人的舉手投足,片言隻語很温暖。初來的時候,他還是驚弓之鳥,老人很體諒,只用眼神,或輕拍肩背,以示關懷。稍為安穩之後,一次老人捉住他的手,說很了解他的心情。起初他只當作是一般的安慰話,姨姨告訴他老人也是流亡者。
老人已經很老了。
一九三六年西班牙的佛朗哥兵變,推翻共和,獨裁治國,大量的革命者流亡海外,老人是其中一人,那年他只有17歲,現在已接近一百歲了。他跟阿忠講初到貴境,也是狠狠地記掛戰鬥現場的兄弟姐妹,他還拿出一些舊相片,書信,阿忠看著,也不知道心裏流動的是什麼情緒,只知道眼是流著淚。
老人在佛朗哥死後曾經回過去,已經不是他的現場了。新的一代有他們的時代革命。老人說初時的失落也是很痛的,但是慢慢發覺,現場可以無處不在。「你以為我在安慰你,其實並不。我也有同志很早就回去,打游擊,進議會;有人在外,搞支援,搞國際;而且要好好活著。你去看的那個畫家/歌者,也是同志,藝術就是他的現場。」
他唱過這樣一首歌:
我們是海洋
呼吸 呼吸
靠岸就是家園
自由是我們的行李…
老人再沒跟阿忠多談這些,只是著力在聯繫工作,幾個星期後,阿忠就知道去向。道別前的晚餐,阿忠提及那張照片。那天下午他又去那展館,再徘徊在那小畫前,他看見那人終於放開雙手,借鞦韆上揚之勢,向遠方躍去。他不知道那人飛去的是什麼地方,但知道他確實安然著地。
雄仔叔叔
2020.7.2
〈標題為編輯擬定,原文連結:https://bit.ly/3haK7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