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強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情況。在離境大堂的那間著名連鎖咖啡店外總有很多人排著隊光顧。人人都希望能夠端著一杯咖啡入閘上機,如此合乎廣告所灌輸的標準。因此,那些員工的手沒有一刻是停下來的,不是在收錢,就是在調製飲品,忙得一頭煙。不過,今天的咖啡店卻一個客人也沒有。國強有想過,那是否因罷買的號召所致。他甫出現在收銀枱前,員工才放下手機來招呼他。他相信自己可能是當天的第一位客人。他隨便點了一杯黑咖啡。轉念間,他改要一杯桂圓龍井拿鐵。國強向來不喜歡那些新推出的產品。他認為,那些產品都是「伏」,都是難以入口的。傳統總是好的。可是,國強想到以後也沒有機會嘗這樣「本土」的飲品,他決定放馬試一試。
咖啡店職員在調製他的飲品時,他閒著了,左顧右盼,像他一樣的旅客也不多。來來往往的都是穿著整齊制服的機場員工。 電子板上顯示的只有零星航班。因為疫症緣故,許多國家仍是對外封鎖的。他才恍然大悟,到咖啡店櫃檯領取飲品。果然,把味道濃郁的龍井硬生生的地放進拿鐵咖啡裡,兩者還是合不來的。國強只呷了一口便棄之。國強的視線穿過巨型落地玻璃。他仰視著長空。天空雖薄雲滿怖,偶爾間仍裂出一道陽光。
他笑了,欣然地笑著。
驀然間,國強的妻子帶著蹣跚碎步前來,一臉愁容地來到他的身邊。她瞥見丈夫的笑臉,不明所意並問道:「你做咩笑呀?」
國強依舊笑而不語。相反地,國強的妻子倒是忐忐忑忑,坐立不安的。她右手緊握著兩本BNO,左手挽著國強的手,神情凝重地問道:「老公,我地曾經喺英國領事館前面撕毁舊護照。我地會唔會到左英國,但係唔比入境架?」
國強笑容不改,輕鬆地撫著妻的手,說:「幾位律師同移民顧問都保證無問題。我地又滙左錢過去。沒事嘅!沒事嘅!」
妻繼而問道:「佢地會唔會先比我們入境,再隨便安罪名喺我地身上⋯」
突然,旁邊的電線傳來嘈雜的叫囂聲,打斷了這對夫婦的對話。螢幕上,示威者如常地堵路、逃跑、淌血。電視畫面一轉,出現駐港英國領事館的畫面。新聞報道員冷靜地說:「中方堅決反對英國以人道理由向港府作出干預⋯⋯」
國強和妻用力捻著手上的BNO,不約而同地點頭,二口同聲地說:「外國人真係好管閑事⋯」
未幾,他們按著職員的指示,登上前往倫敦的客機。客機起飛了。國強透過飛機狹窄的窗口,回望那片土地。他俯瞰着獅子山和山下的建築群。他看到自己細小的母校,心裡一片空白。
家聰習慣了。他應該已經習慣了。
他穿上整齊的校服,繡上校徽的白襯衣,密不透風的黑西褲。在鏡子前,他的身體彷彿被分割至兩半。白色是腰間以上的。黑色歸腰間以下的。黑白分明。一目了然。這是一套校服,也是制服,叫人在制度下乖乖巧巧地順服下來。像複製人一樣,穿著同樣制服的學生列隊站於校門前。手持探熱槍的校工替每一位同學在頭上打一槍。同學們沒有走避,沒有叫囂,也沒有死去,還得欣然地,輕鬆地步進校園。
八時半的上課鐘聲響徹校園,然而,沒有人因此而嚴肅起來。沒有人頓時處於戒備狀態,甚至四處張望、探究有什麼事情在附近發生的人也沒有。同學們如常地拖著散漫的腳步和嬉皮笑臉鑽回課室。
坐在家聰後排的兩位女同學正在談天。
「依家日日都要戴口罩,搞到個下巴都爛晒⋯」
她所謂的「爛」並沒有缺角、流血或灼傷,不過是青春痘惹的麻煩。
另外一位女生輕撫着自己的臉,回答說。
「我都係呀。不過宜家好咗好多。你試吓用我呢一隻蘆薈面霜⋯」
家聰想起雪兒的那片深黑色面巾。她曾經說過,面巾比口罩更透氣。
可惜,面巾不防菌,現在用不着。
坐在家聰前排的兩位男同學正在絮語。
「X!好耐冇練波啦!」
「都冇地方⋯」
「一齊跑山?」
「無女陪跑好X悶㗎⋯」
家聰想起,雪兒時常囑咐他要多練跑,怕跑得慢容易會被捕。
忽然,一件黑色橡膠物件像飛彈般擲過來。家聰立時動身,整個人站了起來,後退了一大步。他反應之大,不但使坐在後面同學桌上的東西倒至一地,更使班上的同學都看得目定口呆。未幾,課室裏爆出一陣笑聲。家聰定一定神,看了看,地上那膠物原是方形的,不是圓形的。原來是一個坐在冷氣機總制下的班長把擦字膠投擲過來,提醒他把氣窗關好。這是一個潛規則。當班上的同學都到齊了,坐在窗邊的同學便要馬上把窗關好。接下來,班長按下冷氣的總制。同學們便一起置在與外界隔絕的溫室裏。
家聰看看旁邊的座位,不見坐著任何人,只剩下一對空桌椅。
雪兒的缺席彷彿沒有人察覺,沒有人理會,也沒有人談論。她在班上不知不覺地消失了。
不知怎地,大家對這份「消失」感到習以為常。原因可以是患病,可以是被捕,可以是自殺⋯
儘管如何,現在,大家都生活如常,外面明媚如是。
獅子山的剪影打在家聰的窗前。家聰茫然想起那一晚跟雪兒在山上說過的話。
「其實每日都過得咁充實,令人好攰⋯」家聰一邊喘氣說著,一邊用毛巾抹去額頭上的汗水。
「所以你要好好咁生活⋯」雪兒以雷射筆射向漆黑的天空,頓一頓又說:「要將我哋嘅精神融於生活⋯」
窗外,一架飛機正越過獅子山的上空。家聰遙望著,暗地自語。
「我要生活⋯我好好咁生活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