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偷】重返現場

散文 | by  淮遠 | 2020-08-10

1.


他為甚麼偏偏要在那時候上洗手間呢?居然有個獨立洗手間,就七十年代初西洋菜街的樓上書店來說,即使算不上不可思議,也可說難能可貴了。無論如何,這家坐落於西洋菜街中段主要售賣舊版書和絕版書的樓上店子,導致似乎最多事情發生的中六那年一椿似乎丟臉的小事——不算失手就擒,卻也令人不快。


當獨自看店的細瘦老頭對我這唯一一名客人說「我去一下厠所」的時候,我並沒有告訴自己「機會來了」,倒是苦苦思量:「怎麼好呢?」


田間詩集的巨大誘惑,該沒有花了多久,就壓倒了我對於辜負別人信任的罪咎。沒多久,我已經帶着那本初版詩集,走在西洋菜街上了。


不過,就像偵探片的偵探常說的「罪犯總愛回到現場」那樣,第二天我重訪書店,主要是想看看老頭可曾發覺失了一本書。沒料到的是,他沒發覺,他老闆發覺了,因為那是後者「十分喜愛」的一本書。


「把我駡個半死。」老頭說。


「明天就還給你。」我說。


2.


或許我是個老謀深算的罪犯亦未可知。


我沒有親自把詩集交回去,並非無面目再見老傢伙,只是慎防他的老闆整天恭候,駡我一頓,或者幹些別的對我不利的事情。


那個時候,那種境況,可以既無畏又無償地幫忙幹這件髒活的,世上只有一人——同班同學「蘇子」。必須說明,個子高大下巴有點翹的蘇子,並非我的偷書同夥。他不偷書,也似乎不大看書。他喜歡打桌球,除了流連球室之外,只會看看電影。他和我是「戲伴」,有一段日子,我們差不多天天一起翹課,一起進電影院。


蘇子該知道我愛偷書,卻從不訕笑我,只是常常管我叫「天下第一奇人」。我並不這樣認為。我倒覺得,替我把偷來的詩集送回犯罪現場,才是既奇且瘋的行徑。


3.

至於蘇子還書時收回失物的是細瘦老頭還是他的老闆,或者有沒有跟那次交收有關的特別事情發生,我沒有問,只知道第三天我把書帶回學校給他,而他當天傍晚就完成任務了。


順便一提,上完了最後一年的中學,蘇子便跟那間學校的許多畢業生一樣,到美國留學去了。至於我,一來家裏沒錢供我留學,二來我因為老愛穿着整齊校服站在球場邊上的陰涼處旁觀換上運動服的同學們在烈日下跑圈子而體育不及格而畢不了業,只好呆在香港,繼續偷書。


在美國上大學的頭兩年,蘇子偶然也給我寫信,但後來不知怎的漸失聯絡。五十年來,我再沒有見過他,正如再沒有見過田間的詩集,只好偶然稍作懷念了。對他如是,對那冊絕版書,也如是。


*後話


即使在偷書要坐牢的時代,能寫出如此詩句的詩人,他的書也是值得冒險去偷的:


假使我們不去打仗,

敵人用刺刀

殺死了我們,

還要用手指着我們⻣頭說:

「看,

這是奴隸!」


(2020年6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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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遠

五十年代生於香港。新聞系畢業,做過記者、編輯和兼職講師。著書12本,包括詩集《解散吧叫春貓》(2022)及《排隊做夢》(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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