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偷】我們會安好──重讀《看牛集》的時機

書評 | by  樊善標 | 2020-08-05

吳煦斌的小說集《牛》1980年由素葉出版社出版,三十六年後牛津大學出版社修訂再版。最近香港文學館復刻散文《看牛集》,上距1991年突破出版社的初版,也快三十年了。吳煦斌的作品不算多,但看來都經得起時間淘洗。《看牛集》裡有一篇〈竹簡〉,文末說:「或許我失去的東西,因時間或是錯誤,會一一前來探身向我說:『你也安好?』」今天重讀該怎樣回答呢?實在感慨不已。


也斯原來的〈序〉對了解這本書有很重要的提示:有些人物、事情是作者小說的原型;作者剛在美國讀完了生態學;作者的童心和個性得以發揮,有賴成長時期完整溫暖的家庭;這些散文來自報紙上──劉以鬯主編的《快報》副刊──一個為時短暫的同名專欄。復刻版添上了李孝聰的〈跋〉和吳煦斌、鄧小樺的筆談。前者提到作者「用了一種近乎動物行為學的態度,結合作家的敏感和想像,觀察和描寫她見過的人和事」,後者舒徐地展現了作者的性情、喜惡,讓讀者自行體認作品的底色。〈跋〉與筆談令我們更明白作者和作品的連結,也斯披露文字背後的本事,但強調寫作的那個人和寫出來的作品自有距離,則是着眼於散文藝術的微妙。


《看牛集》裡寫了很多舊事情和動植物,描述細緻而樸素,很少運用古典辭藻或文言句式,好像作者在你面前不快不慢地談話,沒有說服、表演等吸引注意的用心,只是想你知道有這種事物。可是在一段平穩的節奏之後,有時會冒出一些奇特的句子,突然跳接到另一個時空,或者另一個層次的話題。〈沙盆〉的開始是這樣的:「我記得沙盆是甚麼樣子的,它很大,我可以整個坐在裡面,它內側有粗糙突起的紋像甜瓜的外皮,一線一線朝向盆底聚集,白色的沙粒散在它們中間,所以整個盆看來有時是透明的……」夏天時母親用沙盆擂碎杏仁或花生來煮糖水。擂碎的工具叫擂棍,是一根深黑的帶皮樹枝,上面仍留着樹結和樹香。矮矮胖胖的母親,坐在矮矮的凳子上用力地擂──吳煦斌忽然說──「像全身都在笑了」。回憶當然是着上了顏色的,但前面的縷述太細緻傳真,或許令人渾然不覺。到了這個比喻,作者提醒我們,那些敘述不是透明的。這之後,擂好了的杏仁奶白帶一點黃,是空氣的顏色,也是母親後來頭髮的顏色,夏天的柔和輕軟,擂棍在沙盆研磨發出風一樣的聲音,種種感官印象就糅合成為記憶中的童年了。


另一篇〈不安分〉寫三種動植物。第一種是沒有刺、只有軟毛的海葵狀仙人掌,「許是它本不想成為仙人掌,無端成了形,卻仍在心中帶着溫柔」。第二種是像個古老方形盒子的魚,艷藍色綑一條粗紅邊,裡面有白色小點。捕獲時魚的尾巴嗡嗡震動,「以為自己是一只絃琴?」第三種也是魚,長着狼的頭,裝成很兇,其實很儍,別的動物都不怕牠。作者接着說「但牠不安分」,又補上一句「有生命的東西都是不安分的」,作為全文的總結。三種動植物的樣子和引起的聯想都富於奇趣,但收筆像猛力踩了一下煞車。


全書的散文大部份長約四百字,很明顯是報上專欄每天的篇幅。有些長一倍或多倍,是分兩天或多天連載。從五十年代起,畫地為囚的專欄已成香港報紙副刊的常態。報紙不是週刊、月刊,更不是書,閱讀期極短。手機普及之前,上下班一程巴士或地鐵,也許就是很多人每天看報的全部時間了。報上的文字不能長篇大論,旨在消閒的副刊更是必須簡短。聚焦,緊湊,直接提出結論,不求反覆申述,無庸顧慮面面俱到,是專欄文章的特點。但長話短說也要視乎話題,最好是讀者已有一些認識,或者並不截然反對的,因此專欄作者多半顯得親切隨俗,鮮少我行我素。吳煦斌的散文卻不是這樣。她常在熟悉中翻揭出陌生的感受,或者乾脆指引我們看一看迢迢遠方的東西。值得細味的不僅是內容,也包括翻揭、指引的手勢。


限制其實是創新的助力。不安分的何嘗只有狼魚呢?今天重讀《看牛集》,揣想作者怎樣把意念剪裁改製,好讓四百字的籠子放得下,那折來疊去的過程,顯然並非對籠子的屈服。作者的性情、知識、才華都和作品有關,但不是直接的連繫;參與連繫的也不是只有作者。別的時空會有別的籠子,也一定會有個別的作者、讀者、發表中介,願意嘗試、要求、守護創新。所以,現在真是復刻、重讀《看牛集》的好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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