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年談牛,應該不會相沖相剋吧?蛇雞牛三合,據說緣份相生,情誼是相融的。牛是吳煦斌作品的一個母題,1980年4月一個短篇就喚作〈牛〉,多次重印的小說集以《牛》為名,1983年1月至4月她在《快報》副刊開闢〈看牛集〉專欄,又在《大拇指》發表一首詩名叫〈到山上看牛〉,因為是她的生肖?還是對牛特別鍾愛?〈獵人〉在馬年出生,蛇雞牛馬更迭又更迭,反覆吟詠,無心插柳,也在腦海生了根,今年迎面竄來一條蛇,〈獵人〉靈光乍現,蛇年有什麼比讀蛇美文更應景呢?想着的是這一段:
是一個無風的下午,我目睹了死亡和掙扎。我們在白木林穿過。他撿起一塊掉下的樹皮,告訴我浣熊便在不遠的地方。我轉過頭張看。就在這時我看見一條膊胳般粗壯的蟒蛇,牠在吞比牠大兩倍的鬣蜥。蛇張大了口,慢慢滑過鬣蜥的頭,牠口裏白色柔軟的內膜翻露出來,給鬣蜥頭上的疙瘩和刺壓得處處低陷下去。鬣蜥給蛇身纏蜷得不能動彈,只有尾巴仍得在空中不停的鞭撥。枯葉和乾枝給拂揚起來落在牠們的身上。這時鬣蜥的頭和半個身體已經在蛇的口裏了。但牠仍在掙扎。牠在蛇喘一口氣休息的時候把後腳霍地拔出來,拼命向後踩。蛇再把牠吞下去,但下一口氣時又是一樣。這樣重複了好幾次,牠不斷掙扎,但終於蛇還是把牠吃光了。然而在蛇腹裏牠仍在不住突突的標竄,好像一顆頑大的心臟,好一會才靜下來。蛇輕輕的盤蜷着。隔着空氣我感到了那最後的撲動。太陽刺亮,一隻山鳥搧搧飛過。在森林的靜穆中,蛇緩緩的伸展着疲倦的身體,森黑的皮膚閃著赫赫的陽光。我們悄悄走開了。我不能明白,但我覺得這是美麗的。
鬣蜥與蛇雙雙舞出美麗的片刻,怎能獨自品賞?把文字剪裁下來,當照片傳送給遠方的友人,碰巧他家裡養蛇,熟悉蛇的運作,指出蛇通常肯定獵物已經斷氣,才會開始吞食,然而,《世界百科全書》卻有記載:「大部份蛇吞食的獵物都還是活生生的」,又說:「蛇類有數千種。」儘管蛇好生吞,倒有不同食譜,讓我們讀到文學的想像與字的震撼力。
〈獵人〉裏的蛇其實更似荷里活黑色電影的蛇(蠍)美人,兩條膊胳比幼枝還嬌嫩,一勾住男人的頸圈,對方頓時三魂不見七魄,甘願赴湯蹈火,為蛇美人謀財害命,不知道蛇美人只想獨吞。蛇美人棲息電影經典,即管拿《殺夫報》(Double Indemnity, 1944)的菲莉絲做範本,正職是看護,卻有野心當富豪的填房,故意失職讓富豪的正室凍僵,乘機奪位。聽見保險經紀和路達推銷雙重保險的得益,蠢蠢欲動打殺夫的如意算盤,正好和路達聽見菲莉絲走路時腳鏈細碎作響,不知道是勾魂攝魄的手銬,早已意亂情迷,再嗅到菲莉絲髮間的忍冬花香,自動請纓跳落迷魂陣,還以為自己經驗老到,擅長走法律罅,全程由自己佈局,卻只是菲莉絲在背後扯線的傀儡。導演比利懷德惡作劇,經常安排他們在雜貨店私會,一個牛高馬大,一個嬌小玲瓏,仿若大石壓死蟹,手段的高低卻是兩人對調。和路達幫忙菲莉絲殺夫後,心理交戰,活在猜疑與焦慮之中,媲美〈獵人〉裏踢手踢腳的鬣蜥。無巧不成書,《殺夫報》也用蛇的隱喻,索賠經理巴頓嘲笑很多保險經紀拼命遊說客人上釣,到頭來只不過向一個與四條響尾蛇同床共枕的買家推銷人壽保險,陰差陽錯說中和路達與菲莉絲的關係。八十多年後重看這部黑色經典,適逢霸凌從學堂搬上政治舞台,自認真命天子的一國元首不止推銷種族歧視,更試圖用貿易戰宣揚自己雄霸天下,看蛇美人反咬虛張的雄性,不特別感到美麗,痛快之餘只覺可哀,死亡與掙扎到底不是如歌的行板,倒是巴頓與和路達沒有利益衝突的師徒情懷,教人哼唱。
扮「珠」食老虎不是蛇美人惟一的技倆,隨《黑色電影巷》的導遊艾迪梅勒過蛇美人莊,許多蛇美人原本出身寒微,笨手笨腳,以為施點脂粉,扮cool,可以從小家碧玉躍升為天仙,《墮落天使》(Fallen Angel, 1945)的史蒂拉就有這個念頭,在高速公路旁一間邋遢的咖啡室當女侍應,渴望的不是小家庭生活,而是一朝飛上枝頭,痴痴地等,盼得一個痴心漢狂性大發,鳳凰夢變成咖啡渣,還要用血抵償。當然,並非每個蛇美人都是犧牲品,《舊恨新歡》(Out of the Past, 1947)的凱西從陽光裏走出來,多少個傻瓜寧願放棄身家財產,凱西卻要他們也賠上性命,梅勒說她纖纖玉手扳動 .38口徑手槍,殺人不眨眼,盡情釋放潛藏在體內的「遺傳密碼和文化壓抑」,我特別記得凱西的謊話也像子彈亂飛,嗚呼哀哉! 飾演凱西的珍姬莉亞,本來是我心目中的陽光女神。
月裏嫦娥珍泰妮展露蛇美人的兩面,《絕代佳人》(Laura, 1944)的羅拉只想過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仿似犯了第八宗罪,招惹香客心神恍惚,萌生殺機。《難測婦人心》(Leave Her to heaven, 1945)的愛倫展露月的陰暗面,象牙喙吐出蛇信子,誤會夫婿與妹妹相好,一時火遮眼,寧願毒殺自己,嫁禍無辜,中文片名果然譯得貼切。鍾賓聶在《寒夜飛屍》(The Woman in the Window, 1944)與《蕩婦離魂記》(Scarlet Street, 1945)兩位一體,同樣扮演銀幕,讓男士投射慾望,節婦淫娃集於一身,就看你的觀點與角度。倒是《寒夜飛屍》的導演費立茲朗匠心獨運,完場前安排受蠱惑的愛德華魯賓遜斜靠椅背扮殭屍,忽然飛身躍起,愛慾情潮都是一場春夢。蛇美人又會撲朔迷離,《慾河艷女》(The Hunted, 1948)的溜冰皇后琵烈達,究竟是白素貞還是狐狸精?猶豫之際,縱有愛念,都拿捏成折磨與迫害。數來數去,也是《鐵彈芳魂》(Pitfall, 1948)的蛇美人伊莉莎白史葛最具悲劇意味,她要左中右逢源,滿足有婦之夫的出軌慾念、排解釋囚的復仇意識、擺脫跟蹤狂的死纏爛打,承受所有感情重擔,卻分不到禁果的一杯羹。蛇美人又可以是荷里活存心塑造的愛神,像《蕩婦姬黛》(Gilda, 1946)的烈打希和芙,劇情再不重要,提供藉口讓她盡情發揮一場性感激情的舞蹈。旅程行將告終,梅勒提醒我,可別忘記獨一無二的蛇美人埃達綠翩奴,儘管綠翩奴身材矮小,看似瓷器般脆弱,在黑色電影比如《黑夜飛車》(They Drive by Night, 1940)、《夜困摩天嶺》(High Sierra, 1941)、《愛河恨女》(The Hard Way, 1943)與《夜戰大霧山》(Road House, 1948),她憑藉「辛辣的幽默感,火爆脾氣,硬橋硬馬的行為舉止,一眾莽漢都投懷送抱。」鄙棄混帳劇本,她終於自立門戶,是當時僅有的女導演。
蛇美人莊一如〈獵人〉的森林:原始、規律、污染、頹敗、歷練。告別梅勒,千頭萬緒的感情糾結,像「身上沾着的玉米的絲絮飄揚開來,像濃密的翅膀張開俯向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