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遊行・新加坡】午膳於P.S.

字遊行 | by  惟得 | 2024-11-05

踏過輪船甲板似的走道,瞥見外甥女好整以暇坐在餐館瀏覽菜單,我們已經提早一個半小時啟程,依然趕不及外甥女準時。「我只是一揚手,計程車便載我來到這裡。」外甥女已是當地人,容易揮灑自如,夥伴與我是過境客,事前小心翼翼在互聯網打探,先從酒店步行五分鐘到MRT,乘搭兩站到政府大廈,走上地面,暈頭轉向找尋巴士站,終於登上174號公車,乘客上了又落,十四個站之後,停在登普西俱樂部會所前。攀上石階踏過斜坡來到哈定路,餐館遙遙在望,以為抵達目的地,卻是紅點餐廳,還得詢問古董店的主人,總算來到餐館側門,為口奔馳原來有另一重意思。昨日我們搜尋華族戲曲博物館,錯摸到騎樓底下的店屋,一邊是靛青粉紅蛋黃的牆壁,對開有髹上書法和批蕩的麻石柱,剎那間以為誤闖鎖在童年記憶的九龍上海街,今天多走點路,倒見證了現代化的新加坡,道阻且長,未必冤枉。 「那一位友人推薦這間餐館呢?」外甥女好奇地問。平時她忙於相夫教子,少閱報章專欄臉書文字,儘管邁克是地道的新加坡人,跑慣碼頭,名揚五湖四海,臉書粉絲就有五千多位,在家庭主婦心目中,可能會為幾個專欄臉書名字,錯認他為黑幫頭目,跟出跟入有擦鞋童與速記員。「旅居巴黎的一位善心人。」講多錯多,我索性輕描淡寫。「怪不得這樣有品味。」外甥女環顧四周讚歎:「我也是第一次來,還錯覺到來取車哩!」外甥女曾經到三藩市讀中學,在加州已經多見綠野,其後移居多倫多,在人煙稀薄的加拿大幾乎瞥見仙蹤,從計程車下來,環境翠綠如校園,幾乎以為自己又回到駕車上學的日子。五年前她倒曾與夫婿在餐館附近的植物公園拍結婚照,我家還保留一張,俯鏡鳥瞰她的婚紗,像一朵大白花開在綠茵上。這一刻我們三人都像坐在大觀園的新客,暫時遠離塵囂,置身人間世外。


人與食物也講究投緣,熱帶人多喜歡吃辣,出一身汗,毛孔也覺舒暢。我卻受不了刺激,上一晚在意大利餐廳,小心挑選清淡的蝦仁西蘭花米粉,以為萬無一失,廚師有心照顧,自動灑上紅椒碎,我無福消受,吃了一箸,口腔已響警鐘,就近一杯冷水也止不住體內湧起的烈火,餐後再吃雪糕和薄荷糖,暫時救熄,一早起來喉嚨作痛,人在異地,是另一種形式的水土不服吧?這時置身餐館,潛意識又步步為營,菜單上寫有法國式三文治,簡簡單單的火腿芝士煎蛋,最合胃口,還有性別之分,招呼侍應過來,得悉先生小姐同樣缺席。退而求其次,看上肉醬意粉,也是欠奉,無可奈何點了公司三文治,內藏火雞肉、醃肉、雞肉、炒蛋、切達乾乳酪、蕃茄、小黃瓜、草莓汁,不見辣椒,應該萬無一失。我對熱帶食物誠惶誠恐,外甥女已隨俗,爽快地選了雞肉通心粉,夥伴不餓,喚了一碟薯條,敬陪末席。


食物有了著落,可以閒話家常。自從上次到新加坡喝外甥女的喜酒,歲月又急步向前,外甥女依然青春永駐,平日接送兒子就讀幼兒園,閒時學習烹飪。「今晚就請你們上我家試一試我的廚藝。」大學畢業後外甥女在多倫多一間證券投資行任要職,經友人介紹,認識新加坡的未來外甥女婿,先通訊後見面,外甥女申請到新加坡一間銀行工作,結婚產子後,索性辭職,專心持家。外甥女有沒有後悔呢?「我倒很喜歡新加坡的生活環境,為低收入家庭提供組屋津貼,醫療保健計劃比起其他國家毫不遜色,更有免費雙語教育和養老金保障。」外甥女把新加坡的社會架構,渲染成椰林搖曳的社會主義,我們倒知道新加坡兼有布爾喬亞特色,新加坡本來隸屬馬來西亞聯邦,1965年國會全票通過,「被迫」獨立,三年間已經建立工業區和輕工業基地,再過三十多年,更把貨幣、證券股票、期貨、外匯、黃金和亞洲美元市場彙聚成多功能的市場體系,外甥女婿就是好見證,本來在香港的銀行工作,1990年初,接到奕豐集團邀請,到新加坡當開荒牛,他孤注一擲,現在已經擢升為財務總監,有經濟能力置業興家,完成在香港未能達到的夢想。然而,一星期起碼有三、四晚,外甥女婿需要工作到晚上八、九時,外甥女會覺得被冷落嗎?「我已經習慣了。」心照不宣,我們每次接到外甥女的電郵,附件是一大批照片,模特兒是一碟碟花枝招展的菜餚,擺放在清一色的桌上,像流落在荒島的一葉葉孤舟,流動盛宴上總有苦艾酒。


上桌的是佳餚,用竹籤串起,頗有特色。正要大快朵頤,外甥女的手機適時響起來,說聲「不好意思」她匆匆離座,等著她回來,我遊目四顧,望出落地窗,靠近的一株樹有修長的枝幹,像三叉戟插向天,頂上的葉像倒懸的髮插。餐館裡的烏木地板一直伸延到外面的露台,草地上散佈著低矮的樹叢,頭輕腳重成三角形,仿如小姐爵夫人牧師太太在園遊會展新裝。侍應見我興致勃勃,慇懃轉告,前門和側窗的棕櫚樹,用藍牙技術灌溉施肥,完全不經人手。謝過資訊,我喝著飲料,隨而想起茱蒂丹契的《愛樹成痴》,每天樹透過樹皮的木質部鯨吞大量水分,感覺毛蟲蠶食嫩葉,會減慢呼吸,增加單寧酸,讓滋味轉為苦澀,若被蚜蟲侵擾,更會發放濃郁香氣,吸引瓢蟲到來殲滅蚜蟲。準備冬天到臨,又會收回葉綠素,保存在樹皮下養精蓄銳。冬天樹林裡的真菌更會把枯木分解,傳播營養給其他植物。這兩天夥伴與我在新加坡街頭躑躅,幾乎走十分鐘便看到一座公園或是空中花園,多戶人家更有綠化屋頂和綠色植生牆,放眼盡是綠,似乎就是新加坡的色素,吸納的空氣,衛生得來沒有沾染醫院的消毒味。這時夥伴與我嘗試辨認窗外的雨樹、香灰莉、黃盾柱木和號角樹,讓我想起新加坡多元化的種族,華人、馬來人、印度人和白人共冶一爐,餐館裡的食客還交換法日韓的語言。文化方面,聽說國家劇場已成歷史,倒還有國家美術館,又設立國家藝術理事會,撥款支持藝術工作者、提供獎項和獎學金、給予展覽平台。眺望眼底的謙謙綠君子,我聯想到新加坡不是也像網絡廣布的社區家庭?


外甥女回座,上一天我們逛街開眼界,夥伴興致勃勃地提到,下午可要繞過羅伯遜碼頭,參觀久仰大名的惹蘭固哥的租賃式組屋區,外甥女聽後大驚失色,說新加坡視惹蘭固哥為家醜,著意掩飾不可外揚,提議我們可別行差踏錯,新加坡這樣一個清潔的城市,依然有無法談論的不平等,被人誤解的弱勢群體。外甥女趁機岔開話題,分給我一碟通心粉,拌和磨菇、大蒜、蕃茄、奶油醬,卻要索回一片公司三文治,還俏皮地在夥伴的碟子撿了幾根薯條。身在西餐館,不忘華人的習性,一家人分甘同味。


我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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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得

散文及小說作者,前〈大拇指〉書話版編輯,近作多發表於〈城市文藝〉,〈聲韻詩刊〉,〈大頭菜文藝月刊〉及多份文藝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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