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吧敬酒

書評 | by  惟得 | 2024-10-02

滴酒不沾唇的人想到品評調酒書,主意本身帶點荒謬成份,然而著書人是艾迪梅勒(Eddie Muller),魅力沒法擋。初認識梅勒在特納經典電影頻道,收看他每星期六子夜主持的《黑色電影巷》,他揉着雙手,用甜言蜜語引誘我們走進一個又一個的夢魘。荷里活四、五十年代經典與不見經傳的黑色電影,經過他口水花的洗滌,像佈滿瘴氣的沼澤,明知道探身進去會泥足深陷,就是抗拒不了,大抵人都是自虐狂,嚮往那六、七十分鐘的驚惶與迷惘。散場後,梅勒還會細說主要工作人員的來龍去脈,資料詳盡,像口齒伶俐的百科全書,吸引我一星期又一星期地追看,梅勒的著作,目前為止我只翻過他近年修訂的《黑市:黑色電影的迷失世界》(Dark City: The Lost World of Film Noir),他像個心懷叵測的導遊,規劃出城市黑巷的分佈圖,指出一幢幢心靈危樓的所在。月前他又在節目裏推銷新書《艾迪梅勒的黑色酒吧:黑色電影啟發的雞尾酒》(Eddie Muller's Noir Bar: Cocktails inspired by the world of Film Noir),醇酒混和着蛇蠍美人的香水,未喝已覺微醺。


梅勒提醒我們,黑色電影最精彩的一部份是對白,《黑色酒吧》引用多句可以佐酒的妙語。《梟巢浴血戰》(The Asphalt Jungle, 1950) 是罕見帶點存在主義色彩的犯罪片,片中一個賊阿爸,幾乎劫案未進行已經隱約感到不妙,但他行將宣告破產,心想黑吃黑,果然事敗,他無奈地認命:「說到底 …犯罪只不過是人類活動裏的左撇子形式。」輕描淡寫裏暗藏冷血與殺人不眨眼的意味,陰差陽錯又吻合中文的「旁門左道」。愛到狂時也可以帶出荒謬處境,《墮落天使》(Fallen Angel, 1945)的痴心漢感喟:「兩年來我到這裏喝咖啡,只為看看她,兩年,日復一日,神經病?或許吧!」提防有人說謊,《蘭閨艷血》(In a lonely place, 1950)的一個角色說:「他的證供與我的有抵觸…當然,我較有說服力。」角色的職業欄填寫「荷里活編劇」,頓見這一行業的可靠程度。做錯了事也可以自圓其說,《慾海情魔》(Mildred Pierce, 1945)的女兒橫刀奪走母親所愛,亦會說風涼話:「媽媽,我當然愛你,但讓我們別太按本子辦事。」當然,人也可以自欺欺人,用花言巧語掩蓋種族歧視的心理,《逼上梁山》(Odds Against Tomorrow, 1959) 三個人密謀打劫銀行,其中一個白人發現拍檔是黑人,出言侮辱,經中間人調停,白人說:「這只不過是骰子一擲,那管什麼顏色,只要擲出的是[7] 的數字。」執迷於一個「7」字,讓我想起3-2-2拆帳,白人當然要3,始終堅持優越感。《鐵彈芳魂》(Pitfall, 1948)的女酒徒彷彿大徹大悟:「這就是生活…出於某種原因,如果你想與全世界格格不入,最好去一間雞尾酒吧,坐在黑暗中安靜地喝酒思量,一切想通想透,然後走出來,陽光照在你身上,你感覺剛才像在地鼠洞穴喝飲。」長篇大論,倒解釋了不如意的人為什麼借酒消愁。還是《舊恨新歡》(Out of the Past, 1947)的男主角說得好:「也許我們以為這只是一場夢,宿醉醒來,發現自己在尼瓜拉瀑布,頭痛欲裂。」黑色電影裏罪惡常與酒精掛鉤,這幾句話只證明說話的人清醒。也有人大言不慚,《上海風光》(Shanghai Gesture, 1941)的小白臉說:「我可以自豪地說,一生人從未為任何事物付出代價。」自覺是優越的貴族,只暴露了蛀米大蟲的身份。和他不相伯仲還有《紅樓金粉》(Sunset Boulevard, 1950)的過氣影后:「我是大牌明星,只是映畫戲縮水了。」口氣狂妄,卻突出不肯面對現實的狐狸尾巴。黑色電影卻不一定灰暗到底,《鐵血長城》(Deadline U.S.A., 1952)捍衛報界良心的編輯說:「你可以宰了我,可不能謀殺報紙。」慶幸報界有這些從業員,對新聞事業帶著宗教式的虔誠。黑色電影做句精警,聽來口甜舌滑,其實揭示人性。


蛇蠍美人並不一定把風流痴心漢當作手拿的紙巾,用完即棄。《黑色酒吧》裏,梅勒展現蛇蠍美人的多重面目。梅勒形容《職業殺手》(1946)的阿娃嘉娜為「一個耽於肉慾而又藐視世俗的南部美女,對她喜歡的男人為所欲為。」無疑《玉面情魔》(Nightmare Alley, 1947)的鍾白朗度是個賤價而沽的江湖術士,卻也像普通人那樣「端莊正派,心地善良。」《舊恨新歡》裏的珍姬莉亞則是個「聰明、腳踏實地、活潑愉快的女人」,片中的羅拔米湛一見她便說:「然後我看見她從陽光裏走出來,頓時明白為什麼阿偉再不緊張那四萬元。」 珍姬莉亞剛巧是我心目中的陽光女郎,這幾句話果然說中我的心坎。《鐵彈芳魂》的(1948)依麗莎白史葛卻是「一個在苦海浮沉的美女,嘗盡痛苦依舊裝作泰然自若,被男人不設實際的想望推向極限。」看來這位蛇蠍美人反為是受害人。《夜戰大霧山》(Road House, 1948)的埃達綠翩奴是一個「詭計多端而又任性固執的女郎。」片中的絲莉絲荷瑪甚至說:「她在不動聲色的情況下做的事,比我聽見的任何人都要多。」坐言起行,在銀幕下,綠翩奴是荷里活寥寥可數的一位女導演。絕對不能忽略鼎鼎大名的巴巴拉史丹域,梅勒形容她在《血濺鴛鴦樓》(The Strange Love of Martha Ivers, 1946)的角色,是「一個精力充沛而又殘忍的商界女強人,嚴密看守童年時一個駭人的祕密。」梅勒另有專著《黑市夫人:黑色電影的蛇蠍美人》,研究心狠手辣的女人,在這裏他不過低吟淺唱。


作為黑色電影基金會的主席,梅勒致力修復散佚的黑色電影,對這片種情有獨鍾,芸芸影霧裏總有偏愛,就陪他數一數。海明威的《有與無》,兩度被荷里活垂青,侯活鶴斯的《江湖俠侶》(To Have and Have Not, 1944),儘管有福克納助陣編劇,梅勒仍然覺得是「漫不經心的冒險荒誕劇」,其後再次搬上銀幕,改頭換面為《梟雄蕩娃》(The Breaking Point, 1950),反為表現到退伍軍人的陰暗面,想要適應和平後的家庭生活,經常要面對內心的交戰。《美日警探網》(The Crimson Kimono, 1959)令梅勒另眼相看,不止因為導演森姆富勒用大量的篇幅描寫日本文化,還大膽安排片中作證供的白種美女,愛上一名日本警探,富勒的《血灑黑地獄》(Pickup on South Street, 1953)更被梅勒認定是這位導演的最佳犯罪片,在1953年的冷戰時期,不避嫌疑地揉合性與暴力,成就富勒為「獨一無二而又引人入勝的說書人」。探討傳媒界應該用什麼態度報導罪案的《鐵血長城》,梅勒頒發一個最佳新聞電影獎,他父親是新聞從業員,他與父親同看《鐵血長城》,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懷爾德因為《小城風光》名震一時,希治閣在《辣手摧花》(Shadow of a Doubt, 1943)想要捕捉北加州的小城風貌,邀請懷爾德當編劇,果然慧眼識英雄,一名純真少女與老於世故的摧花手對抗,開始發現自己狡猾機敏的一面,梅勒更認為摧花手在晚餐桌上的一段演說,「推倒普通家庭的門面,暴露屋簷下的豬瘟」,是希治閣事業的一個高峰。嘲弄電影行業的《紅樓金粉》也不遑多讓,儘管比利懷德「尖酸刻薄的才華帶出人性最醜惡的一面」,梅勒時常對片中的過氣影后和落魄編劇有剎那間的心領神會,沒錯,兩個角色損人利己,果然是天生一對,但電影裏也有一些時刻,觀眾不由自主為他們心碎,梅勒認為「這就是一部電影的真正魅力所在。」


說不嗜酒,《黑色酒吧》一些雞尾酒還是引我行注目禮,一款「深红色的和服」,日本威士忌混合美式布魯托,祝福《美日警探網》的異國情鴛。要消解,《逼上梁山》的種族歧視,把美雅黑牙買加霖酒與南方安逸都放入Shaker壺裏搖勻。《鐵血長城》裏新聞從業員的奮鬥精神,梅勒提議用古拉索顫酒加檸檬汁代表,杯飾還可以是檸檬果皮,增進一點酸辣味。《虎穴金剛》(Force of Evil, 1948)引發麥卡錫時代聯邦政府反共行動的恐懼,梅勒送上一杯「黑名單」,搗碎的黑草莓混和黑麥威士忌和檸檬汁,杯飾也是黑草莓,品嚐苦澀,酒中卻可以傾注些許蜜糖漿沖淡辛酸味。


就讓我高舉空杯,向梅勒說一句:「飲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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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得

散文及小說作者,前〈大拇指〉書話版編輯,近作多發表於〈城市文藝〉,〈聲韻詩刊〉,〈大頭菜文藝月刊〉及多份文藝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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