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每一套哲學都有它的情緒,斯多噶主義、存在主義都是樂觀的哲學。而現象學,是一套傷心的哲學。現象學的第一步是「懸擱」,將一切形上學的考量懸擱起來,存而不論。現象學由懸擱打開後續的研究,沒有懸擱就沒有現象學;但懸擱亦是現象學無法跨越的局限,現象學的第一步是承認自己的無能。
現象學的另一個傷心之處是胡塞爾對retentio和recollection的描述。胡塞爾將時間的內在意識分作三部份:attentio、retentio 和 protentio。時間在當下的現在會在人的意識中產生attentio;然後隨着時間流逝,現在成為過去,attentio會沉澱成retentio;attentio和retentio協作會構成protentio,作為對未來的期盼和想像。三者之間互有關連,形成一個線性的連續體,所以昨天的你是你,將來的你也是你。
在attentio、retentio 和 protentio之外,胡塞爾另外提出了recollection。Rententio和recollection都是和過去相關的概念,兩者的分別在於,rententio沉澱在意識底下;recollection是將過去的經驗重新放置於attentio的聚光燈之下,彷彿回憶重新成為現在,但又時刻標示它是過去。
事情一旦蒙上回憶的薄紗就沒有回頭路。傷心的回憶保持傷心;開心的回憶,由於已經過去,所以也是傷心的。Recollection是一種克制的虛妄,而兩極都不夠盡興。Retentio平日在無聲無息間散發影響,但萬一受到刺激就會被喚起 。人固然可以祈求自己一生幸運,完美避開retentio的誘餌。但佛學說人有苦根,即是有苦的可能,這已經是一種苦。
我有一位朋友熱衷於尋找前任伴侶的替身。雖然道德上他是錯的,但他的行為符合現象學的邏輯。若然一個人真的再次經歷過往的經驗,那麼他不能在回憶中尋找答案,因為回憶已染上過去的標誌;複製一樣的場景才能真正地重新體驗,因為當初經歷時也沒有想過他會成為過去。
如果不想受到道德的譴責,另一個可能的出路是忘記。曾經有一段時間我以為記憶的儲存空間是非常有限的,源於我中學時總不能把背誦的內容記在腦海中。然而我早前空閒把以前常聽的歌拿出來重溫時,我看到一個有趣的留言:人腦的儲存容量大概是1PB,相當於5.4億張相片,因此與所愛之人分手後想完全忘記是不可能的。你可以把回憶擺得離attentio遠一點,但回憶就靜靜放在抽屜,等待某個隨機的時刻,出現相同的景象、氣味和紋理時,他就會重新浮現。那位朋友的前任在分手前叮囑他要看一遍《The 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電影中我最深刻的一幕並不是男女主角的相處,而診所中的醫生告訴護士,同樣的情愫一次又一次在她消除記憶後重現,而醫生的妻子無可奈何,最終決定放棄,彷彿她一直對抗的不是年輕貌美的護士,而是堆滿抽屜、衣櫃,又在衫袋中無意地一同放進洗衣機,最終融融爛爛,但依然未有消失的retentio。
現象學的另一巨擎,海德格研究事物的存在本身。他說認識的開端是命名(naming),因為我們發現自己身處特定的世界,所以我們用命名鋪展開我和世界之間的關係。忘記很難,回憶是霸道的。回憶之前是attentio,attentio來自認識,而認識來自命名。所以我們要對命名非常小心。我很喜歡《他和她的戀愛花期》中的一個情節,男主角問女主角眼前的花叫甚麼名字,女主角知道花的名字,但她選擇不要告訴男主角:「如果我把花的名字告訴你,日後你每一次聽見這種花的名字就會想起我。」電影的最後男女主角分手,我想男主角會感激她沒有把花的名字告訴自己,儘管視覺上仍不能避免,但至少溫柔地努力過。你手挽手帶我認識這個世界,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由你為我命名開始,所以這個世界的一呼一吸也源自你的肺腑胸膛,而我還不想放棄呼吸。
對於那些已經命名的,剩下的方法就是讓回憶包裹着你,而你千萬不能回頭。他是屬於你的,只是你不能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