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莎莉

散文 | by  黎喜 | 2025-05-31

I


我與莎莉的第一次相遇是在無印良品。


那時我大學二年級,聚會和花費開始多了起來,沒有開口問家裏拿資助,於是很勤力地返兼職。後來就找到一間補習社,看中它工時長,人工也不錯,大學day-off的日子就回去上班。名義上六點半下班,但實際收工時間往往是六點四十五。冬天時推開補習社的玻璃門,一看已經入黑。我晚餐都是買外賣,所以甚麼時候回家就沒有所謂。回家那程輕鐵會經過市中心的大型商場,我很多時候就在這個中途站下車,為了到商場逛逛。


那個商場十分龐大,分為一期和二期,是區內最大的商場。商場裏有一間無印良品,位處較偏僻,人流不多,所以我很喜歡它。我一直覺得無印良品很簡潔,像它動聽的名子一樣,沒有過多的宣傳,員工也很安靜,配色和諧,是一種淺的木色,應該是白樺木,也可能是仿白樺木,走在寬闊的走道中很舒服。這都是我喜歡無印良品的原因,而在這些原因之上,我喜歡無印良品賣各式日用品,有服飾,有家具,有零食,加起來就像一個家,我可以在無印良品重新玩起「扮煮飯仔」的遊戲。


十分神奇,那時剛踏入二字頭,和我年齡相近的男生朋友們都不約而同地萌生出成家立室的願景。神奇的地方在於,我們雖然已經是法律意義上的成年人,但我們沒有買樓置業的能力,也沒有結婚對象,甚至沒有一份正職,我們只是大學生,不時走堂,在死線前與論文纏鬥,每個月賺多少花多少,雖然能準時還卡數,但完全不知道我們的自信從何而來。由於這個想法過於荒誕,我們總以開玩笑的態度看待這件事,但玩笑背後又隱約有些認真,這是個可愛的幻想。


我和朋友幻想的方向不太相同,某位朋友的幻想主要落在未來的孩子身上,他對養育子女有自己一套看法,他說:「如果是女孩的話,要『富養』,要養得亭亭玉立;至於男孩的話,『放養』即可。」話語間都是對兒子的厭惡,我說我要把他這段說話錄給他未來兒子聽,看看他兒子如何收拾年老的父親。而我一直都想買樓成家。慶幸我常逛的那間無印良品面積很大,店內有一個區域展示大型傢俬,我會隔着一段距離,細看那些沒有價錢牌的傢俬,挑選合適的傢俬放進我腦海中的家。有次我看中了一套日式茶座,一張很矮的木茶几,兩個座墊,地上鋪上一層榻榻米。整套茶座放在大型傢俬區的正中間,周邊的空間都騰空了,好像憑空出現了一個與世隔絕的茶間。茶間看上很空,空得來又好像有甚麼在其中,好像在待奉一個很小很小,我說不出名字的神明。我想為這個茶間留一個位置,在我腦海中的家,但我隨即就發現一個問題,我想像的家很小,放一個茶間進去太過奢侈,雖然我很早就已經為首期做準備。我的想像來得比我的朋友們還早。我中學時有一個外號,叫「首期小王子」。


「首期小王子」是我中學時遊戲帳號的名字。如何起遊戲帳號的名字是一門學問,網絡上的名字跟現實生活中的名字一樣重要,唔怕生壞命,最怕改壞名。初中的同學時值「中二病」發作,很容易就會改出一些過度自信、惹人尷尬的名字,為了解釋得更清楚,在此我只好不情願地出賣我中學同學,提供他們的例子,當中包括:「悲・罪・骸」、「雙木笑北」、「第八宗罪」等等。我想遊戲公司也摸透中學生的心理,所以在遊戲中改名往往要收費。隨着年紀增長帶來的羞恥心,高中生就不惜真金白銀來改一次名字,真正的考驗就開始了。遊戲的名字不能夠改得太認真,「中二病」的名字正因此而失敗,最好走搞笑的路線。然而過分搞笑,又會擔當不起名字的重量,雖然這只是網絡上的名字,但它的而且確代表了一部分的自己。所以遊戲的名字要達到搞笑之餘帶點深度,「首期小王子」就是一個絕佳的示範。


「小王子」,出自我喜歡的童話名作——聖修伯里的《小王子》,當然,我把他放進我的名字裏並不是為了引經據典,而是為了一個中學生自稱「王子」帶來的荒誕喜劇效果。「首期」就是增添深度的部分,當年中學放飯時,我和同學會到附近的小商場吃午餐,那個小商場裏的交易通常都是百幾蚊以內,但場內的幾間地產鋪例外,它們位處商場的正門旁。有時我們吃飯吃得快,就會經商場正門離開,因為經正門回校走得比較耐,可以在校外消磨多一點時間。同樣為了消磨時間,後來我們就發展出在地產鋪外駐步的習慣。我當時覺得地產鋪是一種很張揚的店舖,它毫無遮掩地把樓盤和價錢公佈在玻璃櫥窗上,違反了老一輩常說的財不可以露眼。然而老一輩很願意在地產鋪前駐步,反倒是幾個中學生顯得很格格不入。幸好,我們就是追求這種很反叛、很壞的感覺,我們互相選一個樓盤當禮物送給對方,適逢當時出現著名的「有樓有高潮」的理論,樓盤就是最好的禮物,心意的證明,很少地方的愛情可以像香港這般簡單直接的,儲了「首期」才可以當「小王子」,toxic得來很浪漫。


我經常走着走着就想得好遠,一醒過來已聽到無印良品的背景音樂。那背景並不稱職,它成了我腦海中的主角。我不懂得描述音樂,只能描述得很模糊,但它給我的印象很深刻,強行要說的話,就是很悠長、很有蘇格蘭的感覺?就是童年時某個廣告的畫面那樣,一個吹着風笛的男生在漫綠的山丘上沿着山和天的交際線,從畫面的一邊走到另一邊。我打開手機的應用程式以聲音搜歌,有點尷尬,答案與我的猜想可以說是毫無關連,那是愛爾蘭詩人葉慈的《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說的一對情侶錯過了的愛情。



II


為了挽回面子,我後來把錯判《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這件事歸咎於無印良品的版本做了過多的改編,畢竟原版失落的情緒太重,無印良品不會想他的客人一邊哭着,一邊挑選商品,哭了就看不清眼前有甚麼零食。無論如何,這就是我第一次認識莎莉的經過。在回家的輕鐵上,我在手機上看《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的詞:


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 my love and I did meet;

She passed the salley gardens with little snow-white feet.

She bid me take love easy, as the leaves grow on the tree;

But I, being young and foolish, with her would not agree.


In a field by the river my love and I did stand,

And on my leaning shoulder she laid her snow-white hand.

She bid me take life easy, as the grass grows on the weirs;

But I was young and foolish, and now am full of tears.


很易懂,唯一可能要查字典的字就只有「weirs」,若然中學有選修地理科可能連字典都不用查。我聽的版本是藤田惠美唱的,藤田惠美的版本比無印良品的版本好聽太多了,我在回去的輕鐵上單曲循環播放這首歌,沒有刻意去捕捉歌詞,流進來的字詞就順帶細味,流不進的就讓它自由自在。後來我明白一個道理,單曲循環最容易摧毀一首歌。在我沉迷《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兩三日後,我的生活就與這首歌再次各走各路。


《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還有一個問題——他太老氣了。年輕時聽甚麼都沒所謂,電視播甚麼就甚麼,小時候接連幾套電視劇都找了關菊英唱主題曲,導致我日後很喜歡在卡拉ok唱關菊英的歌。然而上了大學,關菊英就成為了gulity pleasure,因為我察覺到音樂的鄙視鏈。鄙視鏈按音樂類型分類,由高至低為:古典、爵士、搖滾、流行和HipHop並排,最低是EDM。至於為甚麼沒有民謠、藍調、Soul之類,原因非常簡單,因為我只認識提到的六種音樂。既然有了鄙視鏈,自然會誤會我以古典和爵士為傲。這樣想就代表你根本不熟悉大學生,大學生都不想跟固有的規範,古典和爵士高級,那麼就偏偏不要聽古典和爵士;然而要緊貼主流,聽歐美HipHop和EDM,或者本地的流行音樂,那就更加不可能了。最好是鄙視鏈中段,又不是太主流的音樂genre。向國外埋手是一個辦法,最終答案就是,燈、燈、燈、燈——Britpop!


Britpop誕生於英國復甦的好時代。經歷完戴卓爾時期長達十年的節衣縮食,英國經濟日漸振作起來,此時Tony Blair帶着「新工黨」的理念上台,支持自由貿易,同時立法保障工人權利,市場欣欣向榮;在文化上則擺脫厚重的皇室形象,重塑出年輕、有活力的「Cool Britannia!」品牌,英國一時之間成為世紀末最Cool的地方。經濟改善了,人們就有時間和金錢支持喜愛的樂隊,年輕人剛拿到薪水,便花大錢買心儀樂隊的專輯,推高銷量。當中最受歡迎的樂隊就是Britpop四大天王——Oasis, Blur, Suede 和Pulp。


雖則是四天王,但裏面亦有高低,Oasis和Blur在銷量和影響力上都高其餘兩團一階。一山不能藏兩虎,既生瑜,何生亮。起初Oasis和Blur仍能融洽相處,但1995年Oasis主唱Liam對Blur主唱Damon說的一句「We’re number one, you’re not.」就正式展開了英倫搖滾之戰。Oasis作風野性,歌詞貼近小人物,象徵了街頭的藍領年輕人;Blur前衛型格,技巧多樣,象徵受過高等教育的白領。戰爭初期Blur佔了上風,在銷量上壓過Oasis。然而1995年,注定載入英國的音樂史冊的一年,Oasis發佈了《(What’s the Story) Morning Glory?》,專輯內的名曲《Don’t Look Back in Anger》長期霸榜,歌詞準確刻畫出90年代英國街頭的孩子氣、反叛的自信,少年恃年輕而驕,又總能在失落後重拾自己,在青春的悲喜之間最終走向幸福。《Don’t Look Back in Anger》是Britpop的必修課。


III


莎莉是一個很霸氣的人。我對莎莉的印象,源自於莎莉是班上唯一一個會穿拖鞋回來上學的人,她說:「落雨緊係要踢拖啦。」她那時候的頭髮染了淺棕色,像貴婦狗的棕色。在我們相識的第三個月,她就告訴我她的生育計劃,她中學時和女同學在生物課一起看了生小孩的記錄片:「望落去好痛,我唔想生。」於是她和朋友都決定了不要生小孩,然後她又附送一句:「好彩我嚟M時唔會痛。」她笑得很賤,自豪地炫耀自己,越講越興奮,以致於坐在前排的同學不得不調過頭來叫我們細聲一點,然後就輪到我對莎莉賤笑。我記得她可以走到地鐵站才發現自己忘記帶書包;她因為八卦,發現了中學老師和女同學有路;她取笑她的朋友出錢請靈媒燒蠟燭為愛情祈福。我在嘴上雖然嘲弄她瘋瘋癲癲,但我心裏感激她帶着我在她的中學生涯走了一遍,我好像還穿着那白襯衫、灰褲子;而她穿着白色校裙,腳上卻穿着一對拖鞋,方便她在校園裏闖蕩江湖。她要說的事還有很多,所以我們在大學走回地鐵站的路上走得很慢很慢,像在阻塞交通,比我們晚離開課室的同學早過我們先到地鐵站,然後奸笑着問我們為甚麼可以走得這麼「快」。


莎莉的文讓我看見另一個莎莉。我們一起修的寫作課容許我們自由選擇文體,莎莉主力寫散文。她私底下傳她的散文給我,我在回家的地鐵車廂上看。莎莉用散文記下她的家庭,她的家庭不符合常人所定義的圓滿,但莎莉以抒情馴化遺憾,不扭曲事實,不滿腔苦水,遺憾依然是遺憾,只是收藏在一個個水晶球裏,為遺憾洗去污名,得以面對大眾。我分不清莎莉把散文傳給我,是因為她信任我,還是她信任人。我只知道我不懂得評價她的文章,因為我不會寫散文。我可以寫小說、可以寫詩,但我不能寫散文。我給不了甚麼有用的意見。莎莉反而安慰了我。


寫作課的功課會糊名後公開給全班同學傳閱,雖然糊名,但個人風格強烈的文章很容易就能認出它的作者。莎莉不介意被認出,繼續圍繞個人經歷寫散文。我寫了一篇輕鬆的武俠小說,加了些插科打諢的情節。那堂寫作課的老師總是低着頭,迴避同學的視線,看起來很不開心。莎莉希望身邊人都可以快樂,所以我想寫一篇令人開心的小說,讓那位老師開心一點,也當作是對莎莉的回報。最後的成績不錯,那位老師送了我一張《我們總是讀西西》的紀錄片DVD,而莎莉告訴我:「你同你啲文會成功㗎。」我們平時總是在鬥嘴,所以我習慣性反駁說在香港,作家不能當正職。雖然這是事實,但我說完隨即很後悔我真的把它說了出來,好像說了出來,就會成真。


那天我們如常走往地鐵站,其實我在大學還有事情要做,等陣就要回去,但我想和莎莉多走一段路。我比莎莉高一個頭,她抱怨我的42吋長腿還是走得太快,很難跟得上,我低下頭,駝着背說她這麼矮,也很難聽清楚她說話。我們互相翻了白眼,然後又在街道正中間傻笑。莎莉繼續告訴我補習社學生的故事,她下班後還會和學生聯絡,聽他們的生活小事,我覺得她真的很喜歡那些學生,她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好老師。走着走着,我忘記了未來。有人說要知道目前的生活有沒有意義,並非要向外在的財富、地位、智慧和神明求證,而是靜下心來,問自己:萬一明天就要死去,會否覺得遺憾。事情能維持原貌,我已經感到心滿意足。所以當莎莉自然地說出口時,我只是低着頭,看着地下微笑。她可能為了這一句準備了很耐很耐,她錄音裏唱的那首歌是事前的暗示嗎?她上班時是不是因此分了神呢?也可能只是一時衝動,覺得要珍惜時機,長輩都是這樣說的,而莎莉很孝順她的母親。無論如何,我只是讓答案消失在我們身影之間那小空隙,就如當初我讓《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的教誨在我身邊流過。


我成為朋友口中的「白痴仔」。喜歡小孩的那位朋友尤其氣憤,每次見面就聲稱要為莎莉抱打不平。我知道我做錯了,低頭微笑應該不是最好的回應。我回到學校看見莎莉,幸好她還是和平時一樣,那麼多言,不說話時就睡覺,有時不經意靠在我的肩膀上,上完堂我們就繼續走那段路回到地鐵站。她很喜歡唱R&B,她介紹陶喆和方大同給我聽,重溫陶喆在記者會上如何拿出精美的ppt交代自己出軌的細節。雖然我的歌單自此之後多了幾首華語R&B,但我聽得最多的始終是Britpop,因為在我心目中Britpop才是特別的,在香港聽方大同的人遠比聽Oasis的人多。Oasis輕微失真的結他,叛逆而清新,適合同樣年紀的我。更加重要的是,《Don’t Look Back in Anger》的男孩反覆說,莎莉是可以等的,同時莎莉不能抱怨搖滾樂隊的不負責任,她只能怪責自己竟然把心交託給他,男孩把責任都推卸給莎莉。男孩是多麼有信心。一定會有下次的,所以我重拾起「首期小王子」的身份,我有意識地不要亂花錢,儘管省下來的可能連一呎也買不起,但至少心態很好,或者認真返多點兼職,畢業後上多幾年班,再向家人借點,真的可以交到一個兩人單位、一房一廳的首期。


IV


《(What’s the Story) Morning Glory?》之後的十年間發生了很多事:Blur決定接納美式風格,其後解散;Oasis內部爭執不斷,成員大幅變動;Tony Blair因處理伊拉克戰爭不當下台,繼任的John Major內閣分裂嚴重,英國經濟再度低迷。「Cool Britannia!」成為了被嘲弄的對象,更加貼近流行的Spice Girls和Coldplay取代了昔日Britpop的位置。年輕人老了,自然有新一代的年輕人接替,新一代同樣追星、買專輯,他們依舊能為新一代男團One Direction開心、難過,但那是因為團內成員的個人私事、誹聞,不再是由於歌詞和旋律,那些歌名簡單樂觀:《Perfect》、《What Makes You Beautiful》、《You & I》,歌詞告訴年輕人要享受青春、玩得開心,彷彿永遠不會失敗,就算失敗也只是因為對方走漏眼,開派對吧,下一個總會更好。Britpop已經很Old-school了。


後來的時間過得很快,我沒有儲到首期,沒有和莎莉一起,也沒有成為大作家。莎莉有了男朋友,我用「首期」的錢去了西藏、台灣和希臘,花光了儲蓄。想去西藏看看喜馬拉雅山,怎料去到才知自己回鄉證臨近過期,辦不到邊防證,和喜馬拉雅山緣慳一面。在台灣實習打算過新生活,然後發現所謂的新生活也有很多芝麻綠豆的不如意。每晚習慣離開一陣公寓,在台北街頭散步,台北的街比我們走回地鐵站的那段路寬敞,灰白色地磚鋪得很平,我拿出手機,回想起莎莉安慰我的日子,最後還是放手機回褲袋。周末在市區閒逛,在主幹道以外很偏、很少人的小街看見一間地產鋪,才察覺台北的地產鋪是這麼低調,櫥窗上的買盤仍然很貴,但台北年輕人都習慣了租屋,大學畢業就找朋友合租一個老城區的租盤,捱不下去就回南部老家。搭捷運回公寓,台北的捷運都建在地表上,站在月台上好像在城市之中懸浮,感覺很不真實,容易恍神。月台右面有一對情侶,年紀大概二字中,男生短頭髮,T-shirt、長褲,腳上穿着一對波鞋,不太打扮;女生是黑色長髮,一條連身裙,也是一對波鞋。他們看上去非常普通,走在大街上根本不會有人留意到。他們打扮得這樣樸素,他們在台北一定買不起樓,他們也養不起一個小孩,可能勉強養得起一隻貓,但那貓在沒有窗的租屋處也不會過得輕鬆自在。我可以繼續想像出他們許多的缺點,他們未來可能還有無數的危機,然而他們確確實實存在於我眼中,以情侶的身份,他們相擁,那麼安穩,眼內只有彼此。無論我怎麼想,都不會影響到他們幸福的事實。他們能幸福,並非他們先天多麼有天份,而是因為他們有勇氣接納對方,和對方幫助他理解後的自己。


世界上有這麼多對情侶,這麼多幸福的人,我不能單單因為自己的經歷而去否定他們,更何況當中有我的朋友。旅行不能夠整天去,離開香港前已經辭了兼職,回來後甚麼都不想做,只想一味打機補償之前因為上班而失去了的遊戲時間。不想和陌生人玩,於是就糾纏已經拍了拖的朋友,厚面皮、毫無遮掩地賣慘,召集他們回來和「白痴仔」打機。朋友告訴我,原來當初他追現任女朋友的手段與我有關,就是每晚把我和莎莉的事跡當成睡前故事告訴他的對象,對方很喜歡聽這個故事,於是就有了穩定話題,說着說就一起了,至今仍然很穩定。他叫我「白痴仔」,我以「仆街」回敬他,迫着他和我打完一整隻雙人遊戲,我才願意交還人質給他女朋友。長期霸佔別人的男朋友也不是辦法,慶幸我其中一個朋友有一位大方的女朋友,他們收留了我,叫我一起玩Minecraft版的寵物小精靈,霎時間我也覺得自己像一隻小寵物,被一對年輕夫婦收留,反正「首期小王子」也用了很久了,索性改一改名字,我把自己名字改成「純情芝娃娃」。Minecraft裏可以興建自己的屋企,我當然不打擾小情侶,自己另外找了一塊地建屋。經歷了一連串收集材料,到網上看教程,再逐個逐個方塊放置,終於竣工,建了一個面積不小的四合院。四合院中間庭院放了一張方桌,像無印良品那個茶間,只是變了個形式。網上的東西有一個好處,就是能保存很久,就算我下線了,它也還在。萬一哪天我不再玩了,若然無聊也能回來看一看。


大學最後一年的中文課認識了一個師弟,師弟讀書很認真,為了不拖他Group Project的後腳,我只能重新振作,慢慢發覺自己仍有能力寫點東西,不禁沾沾自喜。無計,爛船都有三斤釘,不容我自棄。師弟還是個Britpop樂迷,果然剛入學的大學男生都是一樣的,我就更心甘情願做事了。既然有共同話題,那就一起吃飯。吃完飯走一段小路回學校,路上師弟告訴我,Oasis要重組了,問我要不要去聽日本場。想不到我有生之年也能等到Oasis重組,我笑說Oasis重組一定是因為Gallagher兄弟缺錢了,要割老粉絲韭菜。割就割吧,反正割得不密,他們兄弟吵了那麼多年架,Liam的頭髮都灰白了。還有半年就畢業,其實我已經不常聽Britpop,好像過了某個時間就發現Britpop的深度不足以聽一世,何況Britpop是一個已經結束了的genre,不再有新的產出。幸好有師弟提一提,我才再次短暫地拾起Britpop。不知道這次重拾能堅持多耐,至少這刻還聽得開心,準確來說是Bittersweet,是從新發現的Britpop舊歌《Bitter Sweet Symphony》領悟(偷)過來的。晚上在Youtube考古,翻出一條影片:2017年,英國曼徹斯特體育館正舉行美國歌手Ariana Grande的演唱會,散場時體育堂大堂發生爆炸,事件之後被定性自殺式恐怖襲擊,導致23人死亡。翌日,市民聚集在曼頓斯頓市中心,為罹難者默哀,默哀結束後,一名女子自發唱出《Don’t Look Back In Anger》的第一句:「Slip inside the eye of your mind」,其後在場民眾大合唱。我相信影片中的大部份人,他們日常生活已經離開Britpop,但到了關鍵時候我們總會想起這位老朋友。說起《Don’t Look Back In Anger》,最近重溫就得知我當初對歌詞的解讀錯得離譜,原來「So Sally can wait」的「So」是解「終於」,而不是「所以」,都怪當年上堂不認真,沒學好英文,但轉念一想,其實我循規蹈矩,也就不會聽到「So Sally can wait」這一句了。到底是年輕人鍾意搞事,還是個天鍾意搞事,真複雜,還是聽多幾首Britpop好,Britpop簡單。


從商場走回學校的路有師弟陪着,從學校走到地鐵站的路就輪到我自己走了。不由得我選擇,春天又到了。冬天凍,只想縮在房裏不想做事;夏天忙,事情多得眼花撩亂。春天其實只是夏天前的緩衝,尤其是全球暖化下的香港,四季根本不分明,厄爾尼諾一時高興就能將天氣直接由冬天跳到夏天,根本說不出春天仔細是哪一、兩個月。這年好,春天無聲無息地回來了,走往地鐵站不出汗,也不用穿厚厚幾層衫,忽然送我一個春天,有點手足無措,是個能做事的季節,但也沒有甚麼事要我去做。那就好好走多遍這條路吧,這麼窄,也不知我他朝肥了還能不能親身再走一次,但其實我又擔心太多了,因為我將來應該會轉搭小巴了,這裏一直有小巴,只是我不喜歡小巴要等齊人再開車,但話又說回來,小巴等齊人開車後,很快就可以到目的地。


走到地鐵站,竟然撞到莎莉,我以前很喜歡說一個笑話,就是當人們說在路上撞到某某時,我會問她:「咁撞親痛唔痛?」莎莉沒有看見我,我們站在相鄰的扶手電梯,她看着前方,那是一個期待的眼神。我們擦身而過,想起剛剛在學校聽完Orpheús不能回頭的神話,但come on,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所以我還是回頭看一看莎莉的背影,這次我記得——Don’t look back in an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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