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胸氏(《山海經》其三)

散文 | by  跂之 | 2025-04-25

我患了一種怪病,久治不癒。病徵是我記憶中會出現一些不屬於我的記憶。起初,當我把這些記憶說出來,家人以為我患了妄想症;但當我對他們很清楚地表明這些都不是我的東西,他們便顯得更加擔憂,認為我是精神分裂。我看了很多醫生,西醫中醫,他們都無法斷定我到底是妄想,還是在試圖否認一些屬於我的東西,無法處方藥物。他們見我生活正常,能夠上班,都奉勸我只能與這個病共存。我心有不甘,於是我尋找藏醫,終於從他們口中得知,這種病叫得憶症。


藏醫沒說甚麼。我了解,慈悲就是這麼木然。他著我明天傍晚六時再到他處。我準時到達,和了南,他便讓我坐下,打開收音機,讓我聆聽一個廣播劇。雖然普通話字正腔圓,但我仍然很勉強才聽得出那是古時穿胸國的故事。廣播劇後是新聞聯播,醫師便關了機,樣子如舊。


她是穿胸國遺民,有個洞在雙乳之間,由前方通到後方。這個洞是她的重傷、是忌諱,是必須封印的記憶。幸好穿上衣服後,要隱藏它還不算太難。只差太陽特別好的日子,要穿上不透光的衣服;大風的時候要穿上厚身外套。這個洞只有她的家人知道,母親、弟妹、丈夫,他們都知道她可怕的遭遇,遇到了甚麼的騙子,對此諱莫如深。但她的孩子不知道。生孩子的時候她的身體很虛弱,不足以餵人奶,所以孩子未見過母親的裸身,未試過把小手從胸洞中穿過。她會否向孩子揭露這個秘密,還是把這荒謬用餘下的數十年帶進墳墓,我不得而知。


穿胸民不是生而成這樣子,非關遺傳,而是中了很不幸的詛咒。有的人是在胸口被打了一槍,有的人是被欺騙,傷透了心。死不去的,就是穿胸國民。史上首對穿胸國民乃防風氏之後,刺殺大禹失敗自盡,自刺其胸。大禹有感其忠誠,以不死草塞其竅,使之不死。


有感其甚麼忠誠呢,就是大禹平天下,大會四方諸侯,防風氏遲到而被大禹賜死。至此,我便質疑起大禹讓他們不死的動機。記載還提及,穿胸國民出行時,會把一枝棍插在其胸洞,然後讓另外兩個穿胸民抬起,猶如高舉他的忌諱示眾。我總無法直視這個畫面,我只能私底下奇怪,刺殺大禹者二人,第三個穿胸民到底是誰。這個人,或許是你抬起那個,或許是被抬起的你,或許是沒有死去的防風氏,或許防風氏就是我。但誰也不知道是誰,因我們只容看見前方,而前方只有對方的後腦。


懂得這個病,因為他們的歷史自古都是口耳相傳。自從有了統治者,有了學校,有了教科書,有了教學語言,有了改朝換代,歷史反而越來越像科幻小說。像有些人胸口有洞,本身並沒有甚麼稀奇,卻變成了神話,穿胸國彷彿從未存在過一樣。得憶症我想也是一樣,我所確信是我的記憶越來越少。漸漸我的真實令家人開始混淆,到底他們陪伴我一起發生的事有沒有發生過。我變了不曾存在一樣。


我穿上衣服,把忌諱封印。上衣垂下來,很容易便蓋住了一個忌諱。封印就是埋藏,埋藏就是收藏,收藏即是保存,把事實包裹、把包裹偽裝、把偽裝借喻、把借喻象徵、把象徵融化、把提煉鑄模,把鑄模修飾成此刻的模樣。生活嗎,還是要繼續。一層復一層,以不便阻斷重看的欲望,以惰性麻痺決心,以時間埋葬回憶,以生活藥殺情感,以詛咒恐嚇自己。封印,埋藏、收藏,保存,只不過有程度上的差異。封印的東西都是美好的東西,或是最醜惡的東西,二者都是那麼不忍卒睹。封印,就是不想遺忘的意思。


那時我決定了永不再打開它,是說得如此決斷。我把一切放下去,一件記念物也沒留下,用長釘把箱蓋逐吋釘好。完成了,就把這一箱的荒謬沉在水泥裏。若我的忌諱是我最好十年的全部,一生餘下的時間,還有甚麼可以不觸景傷情。我飄洋過海,住在你不曾出現過的地方,卻把忌諱埋在後院,讓草在其上生長,然後修剪,而不是沉在航程中的海底。


時間不打算使我康復,它只勒索我去寬恕。每一次遺忘,然後努力回憶,重構不曾存在過的虛幻,就是一次復一次的得憶症。我不想寬恕,也不想遺忘,但時間像特務機關,有空就把我邀請回去密室訊問,一直在告訴我不放下就只會傷害自己;放下,就可以安然離開。


久之,我發現當天明明用心放好的東西,那些我告訴過自己要把最後一眼好好記著的忌諱,它們在開始剝落。我第一次求助於得憶症,把一小塊虛構切下來,很輕易地填補了我的故事。自此,我試圖像吸毒般把事情記起,把得憶症的虛幻都虛耗淨盡,只剩雜訊。然後我渴睡,每塊碎片都在渴睡。


一覺睡醒,已是傍晚六時。收音機改播爵士音樂節目,那齣有關傳統魔幻故事的廣播劇停播了。前幾天廣告還在推崇傳統化,今日就因妖言惑眾被中止,此前講的刑天、精衞、穿胸民,都靜靜地變成了忌諱。我無動於衷,不覺得意外,也不覺得特別可惜,電台也不必向聽眾交代。


第二,以一齣作為量詞形容廣播劇是有問題的。齣是戲劇裏的一折。雖然都是假的,但戲劇有演員、有佈景、有道具,至少還有一些實體。浮誇的戲服可以展覽、名劇的道具可以收藏,著名演員可以被認得。但廣播劇只有情節和聲音。一句台詞說過了之後,便煙消雲散。劇中的任何事情都只是說出來的,根本沒有發生。任何道具,例如一場戀愛、一隻婚介,根本並不存在。惡耗後的雷雨聲,來自敲打鐵被和篩黃豆。反正那刻騙得過耳朵,便是。


至於第一個原因,說的是發生過甚麼,以及發生過這件事的原因,都悄悄地變成了一個忌諱。藏醫說,至此,你應明白了你得到得憶症的原因。


用錯了一個量詞,並不是這套廣播劇被禁播的原因。禁播,是因為它到了某一集起,女主角發現一生最好的十年,只是一個廣播劇,任何一件事都是空言。她只有被演的資格,沒有權利選擇不被飾演。


故事由她的世界變成絕對的荒謬結束,和開始。我無從再過問她是如何活過來的。作為編劇,我知自己作了甚麼,我刻意與你產生共震,令你碎裂。我的內疚是真實的,但也是無用的。我的內疚以你作為代價,我根本無法償還,拖累了你最好的年月,十年的心血,發現自己在一個玩笑之中。


虛假的回憶耗盡,得憶症便會自然療癒。當她終於向時間妥協,放下了,憎恨便能夠從她心底裏滋生。她是應份地憎恨我的。這時,能原諒你的人已不存在,只能把內疚變成為了習慣。撫摸著胸口,習慣胸口的虛空,在虛空中供奉著懺悔,再把壇場收藏在衣服裏。


凡接壤處都是不幸。天與地的接壤處,顏色的接壤處,土地的接壤處。接壤處一旦打開,可能會招至更多的不幸。侵掠與奴化,時間的等無間緣,體液的交流。你不知道誰是騙子。把你引了過去,給你致命一擊。我是那時向大禹求饒的防風氏,臨陣退縮,躲在一旁看見你的結局。一夜之間,我成為了你的忌諱,我也成為了自己的忌諱。我有十年的時光說不得。我從來沒有欺騙下過很好的定義,以上,是我伏法的供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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