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說,清人沉迷訓詁,並非無因。字是表意的最小單位,一字一義;訓詁則把一個字不斷拆解,研究這個字的筆劃的出處、偏旁的來歷,直至它們成為一些毫無意義的符號。
例如這個字,是個會意字,是把郵票從信封剪下,放進水碗裏的意思。靜候郵票與信封之間的底膠漸漸軟化、彎曲、最終脫離。陪隨剪壞的信封,捨棄自己的地址和發信者的回郵地址,結束了它曾經的身份。
也曾經說過底膠堅固,與信封已合二為一,密不可分。若夾硬撕開,郵票和信封都會受損。
郵票從口、從齒,本身也是一個會意字。俗語說有口齒,即相信的信,假借為信件的信。《左傳》曰:信而有徵。有人說,所有傳說都有事實的根據;無寧說,所有事實都有傳說的根據。
關於前者是容易理解的。人類心目中的怪物,都必定有它心理學的原形,或由不同的原形拼合而成。對於恐懼的人而言、或對於一心要尋找這種怪物的人而言,他們只會看到自己預期中的怪物。
而事實是,人本身才是怪物,或怪物的拼合體。對於這個獨體字,以及這個同義的合體字,可以徵引民俗學解釋:久在海上的水手,會把一個漂流在大洋裏的海底椰,看成是女子的股間私處;他們又會把儒艮看成是人魚,把儒艮的叫聲說成是女妖的引誘。他們自圓其說是幻覺、是誤解,實質是本性的投射。
假的怪物,愛一東西、或者恨這東西,會把它吃掉,與所喜與所恨的化為一體。只有人這種怪物,會在離開以後,仍然說愛。
可見,訓詁需要廣博的學識,游弋於文字聲韻、歷史文獻、風俗文化之間。相比起其他學問,研究一個不成意思的偏旁,這樣的觸類旁通,風險是比較低的。但絕非完全沒有風險,因人有原罪,所以一切動機也必然有罪、可能有罪,或等待有罪,所書寫的符號也可任意重構成罪。所以從口從齒的郵票,也可形訓為罪,以至甚麼字也可以形訓為罪,稱為原罪。訓詁迂迴,有人仍迂迴地跳進罪名。有人摸摸孩子的頭,自此便沒有回來。
古人會把濕透的郵票,放在膠紙上風乾。這時,郵票原有的背膠已經融解,取而代之是不完整的郵戳,油墨漫漶或乾涸,猶古之刺配。待郵票乾透,便把它放進郵票簿,固定在透明腰膠之後,那裏就是它的終點。原來一個以旅行為使命的郵票,只得一次遠行的機會。離開了它的產地,越洋過海之後,它便只剩下收藏的作用,或偶爾被展示的作用。
當然,信件之所以能夠寄至,全因這顆郵票而然。沒有郵票的信件,是投遞不出的,訓詁上稱不上是一封完整的信件。令人不安的是,不管信件的內容有多沉重,原來都離不開那個印在郵票上的面額。
但自郵票起行,這個郵票對於原地便再無作用。圖案上所謂原地的名勝、原地的圖騰、原地的設計、原地的幣值,都屬徒然。集郵就像一個人的身份化入大海;較為珍稀的,或轉入當地的二手買賣巿場。對此,老師徵引以下古文書递訓。
長大後,船舷於我就如郵票簿裏透明的腰膠。在海上,船尾的旗幟是唯一的國籍,但海盜不會跟你分國籍,海難也不會。你上了別人的船,就是別人。
我自小便被帶上貨船。於那時的我而言,船舷就像木桶一樣。我的雙眼浮於水平之下,越不過舷邊,像盆栽裏的矮植物一樣。在海浪中,我看不到海洋,起初只感到世界在搖晃,習慣後就覺得地平本是這樣。
我去過的地方就像集郵。你從不能在郵票簿裡重構鄉土,只能為鄉土超渡同情。回憶的本質是,你說你沒忘記自己是如何受傷,但你已習慣了忘卻了這道疤痕。我看見受驚的海鷗群起亂飛,分別只是有些飛得遠,有些不遠,有些飛得動,有些飛不動。繁花都是草木的灰燼。
我也曾把儒艮誤為女子、海底椰誤為牝戶。我也看見過海怪。那晚牠跟我說,陸地上有國界,它們是水平的;海洋也有國界,它們是垂直的。深海的人是盲的,因為在徹底的黑暗中,他們根本不需要眼睛。庶民僅浮在海面下,看水面的氣燄。只要不問世事,他們可以集郵,集郵是一種無罪的快樂;可以攝影,攝影是一種無罪的快樂;被攝者看見鏡頭,也必然會交代出一種快樂。
無限的觸類旁通,極容易令人沉迷,因為當你析字的時候,可以忽略那顛倒的全世界。於是我明白,為甚麼訓詁總是過度詮釋,非關學者能力,亦非關公允持平。這些學者,都是一時俊彥。我認為讀書的最高段位,乃從死學問中讀出情感,訓詁就像歌聲幽怨的人魚。
29-10-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