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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提醒自己別買太多人偶,要不然之後搬家真的很麻煩,但我就是沒法不一而再再三地敗下陣來。
躺在盒子裡的人偶是最完美的:四肢以鐵絲細細綁縛,規矩地固定在瓦楞紙盒裡;頭髮壓得服服帖帖,盒子一側塑封著精緻的衣服和飾件。必須極小心地一一剪斷每處纏繞鐵絲,把娃娃取出來,像解救一個被封印的沉睡精靈。捧在手裡,第一件事就是用指腹撫順她的頭髮,活絡活絡她的關節,再為她穿上衣服與鞋子。
如果人偶頭髮的觸感不佳,就用我自己的洗發水浸泡一會,直至沾染了甜蜜味道,直至軟滑得像一片蕨葉。最後再用寬齒梳輕輕梳理、吹乾。替人偶梳妝打扮是一樁很神聖的儀式,也是我生活中少數能掌握的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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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在銀座散步時偶然闖入一家人形館,店鋪不大,密密匝匝陳列滿了人偶。女孩和男孩,人類和非人類,簇擁在這個逼仄的空間,雖待在各自的場景裡,卻組成一派緘默的和諧。
他們的樹脂臉頰在暖黃燈光下近乎完美。作為一個有點病態的完美主義者,我從來不掩飾自己對百分百完美的艷羨。可愈完美的事愈讓人牽掛。他們的皮膚會氧化、關節會龜裂,發絲會枯斷,像宇宙萬物一樣被時間銷蝕。在他們失焦的玻璃眼珠裡,我看到自己焦慮的人類面孔。
店裡的兩位阿姨,一位踩著高梯裝飾天花板,一位剛放下電話,見我欲離開,忽地朝我說:「啊,剛剛是xx老師打來的,她也會來這次的展會哦。」她遞給我一張薄如蟬翼的明信片,上面印著人形師培訓課的廣告。
我把這張明信片壓在日記本裡。
我記起來了:小時候我也夢想過當人形師。對人偶的迷戀是一想起來就心頭髮緊的興奮,是種連戀愛也無法仿效的悸動。24歲的我坐在下降的公司電梯裡,手機提示新訂購的人偶已經派送至家門口,可我發覺我的心再也不會為了一個未拆開的人偶雀躍了。我只是感到發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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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地鐵離公司不過700m。但我總刻意繞遠,找一輛共享單車來騎。有天同事叫住我:「你知道嗎,其實我每次在地鐵口看到你都想和你打招呼的。但你總像一陣風一樣,咻地就在我面前騎過去了。」
我平時用慣了灰色的眉筆,但最近開始用一隻絳紫色的蠟,把眉毛畫成葡萄皮的顏色。我的頭髮已經留得很長,我每天都用捲髮棒一節節把發尾卷出細小的弧度。我決定愛上一個並不討厭的好人,只因我的生活缺少愛情的戲碼。我愈是無節制地添置人偶,就愈加確信自己已經喪失了悸動的能力,再高明的騙術都無法令我自欺。
人類的很多行為都是有意為之,這要怪就怪世界日復一日的悶。必須要人為地製造出一些悲喜與動靜,才能對抗這場持久的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