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寫過詩,我是不會懷疑的,只不過他沒有留下手稿,又趕不及用電腦,寫了,他的學生、門人也沒有「書諸紳」,或者把一句「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解死了。在《論語》裡,他其實往往出口成詩,可能根本就是詩。例如〈泰伯〉幾句「子曰」,是這樣的:
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8.18)
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
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8.19)
8.20則敘述孔子指出唐虞人才之盛,到了8.21:
禹,吾無間然矣。
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
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
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
禹,吾無間然矣。
四個子曰,是對堯舜禹的讚美,崇高啊!偉大啊!不斷喝彩高呼,這是感情激動的表現。可以想像,這會是一直予人不苟言笑的老師?而堯舜禹久已不在場。前兩者他頌讚得較抽象,對禹呢,轉而具體得多,好像呼喊了一陣,看見大家都嚇個半死,於是插入一小段敘述,認真起來,然後用了修辭的排比:禹,我對他無可挑剔。他自己粗茶淡飯,祭品卻很豐盛;自己衣服惡劣,祭服卻極華美;自己的宮室卑陋,卻盡力修治水利。禹,我對他無可挑剔。
這,其實是詩,儘管沒有《詩經》時代那種變化多端的押韻。但今人的詩是不需押韻的,《詩經》也有不押韻的詩,例如周頌裡的〈清廟〉、〈昊天有成命〉、〈時邁〉,等等。《論語‧泰伯》8.21收結重覆起句一次:禹,我對他無可挑剔。這一句,是陳述之外,飽含情意的讚嘆。錢穆第一部正式著作《論語文解》詳析《論語》句法,大分為對句、排句、對格排調之句,然後是散句;其中對排句的變化,分析得最仔細。《論語》中,孔子重覆之語甚多,錢大師大抵想當然,不費筆墨於此。不過我以為這是《論語》一大特色,與其他先秦著作有別,重覆有時緊接,例如說管仲能九合諸侯,「如其仁,如其仁」(〈憲問〉14.16);見道終不行,在陳國想到回國,說「歸如,歸如」(〈公冶長〉5.22) ;學生冉伯牛重病,他激動地說「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雍也〉6.9) 。第一個「也」很重要,是沈吟、低迴一下;後一個「也」,則是不得不認定。重覆有時是隔接,上述頭尾「禹,吾無間然矣」的句式,中間的是具體而精警的闡釋,彷彿三明治裡美味的餡料,沒有這些也是不行的,會變成徒托空言。〈陽貨〉17.19孔子同樣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四時行、百物生,是天不言之言。這種說話方式,近乎口頭禪,表露孔子獨特的情感個性,肯定不是編撰者或記錄者的藝增,因為實無必要。
後世一位書法大家看了孔子墓,高呼:
孔子孔子,大哉孔子!
孔子以前,未有孔子;
孔子以後,更無孔子。
孔子孔子,大哉孔子!
因為是無論前後都是米芾,大家就當是一首頌孔子的詩,隆而重之刻成碑石。孔子自己高呼崇高啊!偉大啊!反而不是詩?
2
《詩經‧周南》的〈麟之趾〉,高亨在《詩經今注》中認為可能是孔子的作品。高亨說:「蔡邕《琴操》記載:孔子看見麟,乃歌曰:『唐虞世兮麟鳳遊,今非其時來何求?麟兮麟兮我心憂。……』(《藝文類聚》卷十引) 按《琴操》所載孔子獲麟歌不類春秋時代的詩句,當是後人偽造。我認為〈麟之趾〉一詩,可能是孔子的《獲麟歌》,孔子把它附在《詩經‧周南》之末。孔子的學生沒有把此事記下來。」
〈麟之趾〉是這樣的: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振振」有兩個解釋,過去解作仁厚 (鄭玄、朱熹) ,馬瑞辰認為錯了,應是指眾多,根據是〈周南〉的〈螽斯〉。「于嗟」是感嘆詞,卻也有新舊二解,過去是指頌讚,二十世紀後則認為是表達悲傷怨恨,公子之流貴族只會剝削平民,怎會是好東西。前者是讚美,是肯定。後者則是諷刺,是否定。倘屬肯定,對象是壞人,就被認為是阿諛之詞。孔子當然不會奉承季氏,所以不可能是他的作品。那麼一個「于嗟」,把詩旨對分成二。
別少看一個感歎詞。〈召南〉的〈騶虞〉,詩只兩章,收結俱云:「于嗟乎騶虞」,騶虞是官名,為貴族管理牲畜山林。「于嗟」同樣表現兩種迴異的感情,一為對這小官的讚美,鄭玄箋:「于嗟者,美之也。」另一為對他的怨憤(高亨、袁梅),於是對全詩就有不同的理解。
此外,〈秦風〉中的〈權輿〉也只兩章,都以「于嗟乎不承權輿」收結,這一次,則肯定同為悲歎之語,因為詩中云:「今也食無餘」、「今也食不飽」。終於輪到貴族自歎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
〈麟之趾〉寫作的時間,至關重要。世傳孔子寫《春秋》,絕筆於獲麟。對孔子來說,瑞獸被獵殺,不會是值得歌頌的事。但鄭玄箋云:「公子信厚,與禮相應,有似於麟」;朱熹再加解釋:「麟之足不踐生草,不履生蟲」,詩人以麟喻公子,比只吃素的慈母龍還要慈悲,然則這麟並沒有被殺死,或者是在被殺之前。果爾「詩無達詁」。
〈麟之趾〉的形式,那種整齊的反覆迴增(incremental repetition),從「趾」、「定」(指額),到「角」,是從下而上;從「公子」、「公姓」,到「公族」,是從個別到眾數,無疑是「詩經」的作風。至於音韻,趾、子;定、姓;角、族,句句用押之外,收結同為「于嗟麟兮」,則轉成「遙韻」,遙韻者,隔章押韻之謂,「兮」這虛字固然押(一般用韻在虛詞之上一字),「麟」字也押,是謂「富韻」。區區兩章三句,卻是詩韻變化的示範,在《詩經》中也不多見。
高亨以為「可能」是孔子之作,為什麼不可能?
3
高亨所舉蔡邕的《琴操》,「操」是彈奏之意。蔡邕是東漢末人,孔子寫詩,弟子不記,先秦人不知,何以多年後的人得以譜出?《琴操》除上述〈獲麟歌〉,孔子名下,還另有三首,一為〈將歸操〉,是趙簡子要聘用孔子,孔子履任前,聽到趙殺賢大夫,就不去了,「於是援琴而鼓之云」:
翱翔於衛,復我舊居;
從吾所好,其樂只且。
離了譜,只留文詞,且襲用舊句,真乏善可陳。但這恐怕襲自《孔叢子》,只裁結尾的幾句。其實《琴操‧獲麟歌》同樣來自《孔叢子》。
其二是,〈猗蘭操〉。孔子自衛反魯,過隱谷,見薌蘭獨茂,與眾草為伍,喟然而歎,「乃止車援琴鼓之云」: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
之子於歸,遠送於野。
何彼蒼天,不得其所。
逍遙九州,無所定處。
世人暗蔽,不知賢者。
年紀逝邁,一身將老。
稍多幾句,似是外人淺論的多。
其三〈龜山操〉。據說是孔子見魯君不聽朝,而季氏專政,猶龜山蔽魯,「欲誅季氏,而力不能。於是援琴而歌云」:
予欲望魯兮,龜山蔽之。
手無斧柯,奈龜山何?
都不是好作品,姑且存錄而已。由此想到,詩三百,原有合樂譜,如今只賴文詞,成為詩作之母。于嗟乎多麼了不起。離譜自立,是否也是判斷歌詞好壞的方法?
4
司馬遷《孔子世家》記孔子三次作曲,二次有詩,可信度自非《琴操》可比。一次是季桓子受齊女樂、駿馬,中了齊人離間之計,魯定公三日不上朝,又不按例送祭肉給大夫,孔子知不受重視,不得不離開,開始十四年異見者的流放。他對送行的人唱歌:
彼婦之口,可以出走;
彼婦之謁,可以死敗。
蓋優哉游哉,維以卒歲。
這詩不責定公、季氏,卻奇怪地指斥婦人搬弄口舌,害人要出走;婦人告狀,令人死亡。然後自解,從此退出官場是非,優游過世。「彼婦」,似實有所指,八十女樂會在君主前中傷他麼?令人想到《論語》中的「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陽貨〉17.25),因為都沒有上文下理的語境,很難理解。看來孔子與女子,會是有趣的話題。
第二次,即是蔡邕《琴操‧將歸操》的背景,史遷寫他傷趙簡子殺賢大夫,不去晉,退回到陬鄉,「作《陬操》以哀之」云,是只作曲,而沒作歌詩?史遷不記,蔡邕記了,所記很糟糕。
第三次,在孔子離世前,先是魯哀公打獵,叔孫氏的車伕捕獵一隻麒麟,然後是子路在衛國死亡,這之前,孔鯉、顏回先後死,他因嘆,歌曰:
泰山壞乎!粱柱摧乎!哲人萎乎!
這和《禮記‧檀弓》所載稍異:「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或者是史遷材料的來源。孔子自知不久人世,還對子貢說:你怎麼來得這麼遲呢。〈檀弓〉記孔子囑咐自己身後靈柩應該放置的地方:
「夏后氏殯於東階之上,則猶在阼也;殷人殯於兩楹之間,則與賓主夾之也;周人殯於西階之上,則猶賓之也。而丘也殷人也。予疇昔之夜,夢坐奠於兩楹之間。夫明王不興,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將死也。」蓋寢疾七日而沒。
史遷文字簡潔得多,或可證是據此刪削,但詩少一虛字,不一定就好:
(孔子)謂子貢曰:「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殯於東階,周人於西階,殷人兩柱間。昨暮予夢坐奠兩柱之間,予始殷人也。」後七日卒。
5
《孔叢子》記孔子後人的言行,作者眾說紛紜,肯定的是不出於一人之手。李學勤認為《孔子家語》和《孔叢子》兩書是漢魏間孔學的重要文獻,從孔子世家的角度看,後者尤在前者之上。當然也不可以是全偽視之。其中記了孔子作詩四首,前述〈獲麟歌〉是最後一首。
第一首即孔子辭趙簡子事,單名〈操〉,詩完整得多:
周道衰微,禮樂凌遲。
文武既墜,吾將焉師?
周遊天下,靡邦可依。
鳳鳥不識,珍寶梟鴟,
眷然顧之,慘焉心悲。
巾車命駕,將適唐都。
黃河洋洋,悠悠之魚,
臨津不濟,還轅息鄹。
傷予道窮,哀彼無辜,
翱翔于衛,復我舊廬。
從吾所好,其樂只且。
敘明前因後果,兼且押韻,置之漢魏,並不失禮。
第二首緊接是魯哀公迎孔子歸國,卻並沒有加以重用。孔子於是作〈丘陵之歌〉:
登彼丘陵,峛崺其阪。
仁道在邇,求之若遠。
遂迷不復,自嬰屯蹇。
喟然回慮,題彼泰山。
鬱確其高,梁甫回連。
枳棘充路,陟之無緣。
將伐無柯,患茲蔓延。
惟以永歎,涕霣潺湲。
確乎近漢魏人的手筆。勉強翻成白話,大意云:
登上那山崗,山陵連綿曲折。仁道近在眼前,追求它卻又遠在天邊。迷失而不知歸途,屢遭挫折困苦。感歎自思,想到那泰山巍巍,梁甫山則逶迤不斷。山路滿布荊棘,沒法攀登。想要砍掉刺人的草木,又苦於沒有斧頭。擔心它們一直蔓延,只能長歎,涕淚交流。
第三首述楚王派使者來聘孔子,宰我、冉有恭賀老師,孔子可是說當今之世再沒有周文王那樣的賢君,唱道:
大道隱兮禮為基,
賢人竄兮將待時,
天下如一欲何之。
三句協韻,問題是,那是漢魏人樂府的調調,而不是孔子。